无接触时代的“皮肤饥饿”

在现代人的生活中，身体接触总体是呈下降趋势的，对此，人类学家妮娜·G.雅布隆斯基感到担忧。她认为这种变化的原因在于空间距离的增大、对高移动性的追求以及交流方式对技术手段的依赖。她并不是唯一有此担忧的人。近几年来，不管是哪个政治阵营的媒体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德国《日报》依据最近几年流行的对催产素的研究提出，后现代社会“缺少爱抚”，因为现代社会拉开距离的一些做法对人与人之间自愿的身体接触以及与此相关的信任感都有损害。

克斯汀·乌夫纳斯·莫伯格是位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的触觉研究专家，她认为现代人“皮肤的饥饿感”已经无法消除，对人类来说，每天几分钟的身体接触不足以使其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获得安全感。《时代》周刊在一期封面故事中也提出，应该利用催产素的治疗作用增加人们对触摸的需求。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建议，是因为据推测，人类有助于产生信任感的催产素水平与历史上相比下降了。两个月后，《时代》周刊上的另一篇文章再次强调了人与人之间亲密接触具有无价的疗愈作用，对每个人都有助益，文章题目是《灵药：相互关怀》。他人的亲近和关怀被认为是能够替代药物的治疗手段。

麻省理工学院在全球范围开展的一项对比研究表明，在生活空间特别大的欧洲和北美，人们的恐惧感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更强烈。一项在美国迈阿密开展的研究显示，今天在美国，12岁的孩子更倾向于将皮肤接触当作挑衅，而不是关怀。迈阿密的触觉研究所得出了类似莱比锡大学保尔-弗莱斯希学院触觉实验室创建者马丁·格伦瓦尔德很久之前就在书中表达的观点：触摸对几乎所有维系生命的因素都有促进作用，包括早产婴儿的发育、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记忆恢复以及免疫系统的加强。这就是触摸的治疗作用。

对于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接触时代”这个令人担忧的推测，格伦瓦尔德作为触觉研究专家有什么看法？他赞同这样的推测吗？包裹在薄薄烟雾中的格伦瓦尔德用低沉的声音说，这都是推测，并没有充分的证据。接下来，格伦瓦尔德给我们讲了他作为实验心理学者所观察到的现象。

他谈到了来这里受试的人。在实验期间，这些人总是想要确保自己的手机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不是放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这个设备几乎已经变成了人们身体的一部分，摸着手机就像摸着自己，能够让人确定自己还活着。格伦瓦尔德还说到了看牙的病人，在治疗过程中，他们始终紧握着自己的手机。

格伦瓦尔德发现在这个社会中，在网上寻找性伴侣比找一个可以不断拥抱的、能够信任的人容易。但同时，他又很确定人从根本上来说需求的并不是性，而是与人的亲近，这能够让人获得安全感，确认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这些都可以通过拥抱，或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用拥抱的替代品来实现。格伦瓦尔德说，如果给学校里那些无法安静下来的孩子穿上沙背心，会让他们产生一种始终被拥抱的感觉，这种方法在治疗孤独症患者方面被证明是有效的。孩子的身体在空间中产生的不知所措感一旦减弱，他们就能够平静下来。

这种“无接触式社会”有证明实例吗？是的，格伦瓦尔德发现了这种深刻变化的3个表征，都有实例可以证明，并且都能够体现人们对触摸的渴求程度：第一，蓬勃发展的保健热潮最初主要是集中在色彩和气味上，现在则主要是推销按摩这一类与身体相关的项目；第二，现在正慢慢兴起的所谓拥抱派对（付费、有固定的规则、不发生性行为），在这类活动中，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拥抱，这种事先规定了形式的主动的身体接触在多样化的社会里不但被大众接受，而且深受欢迎；第三，狗、猫之类有皮毛的宠物的增加，无疑也是触摸需求增加的表现。2015年，德国登记在册的宠物共3000万只，比2010年增加了700万只。宠物的作用也已经显现出来：养宠物的人患病的概率要小得多，患病之后痊愈的速度也更快，总体看来寿命更长。格伦瓦尔德说，人类缺少让自己感觉舒适的触摸时并不在意，而他就是来纠正这个错误的。说到这里他笑了：“作为哺乳动物的人，现在正在想尽办法让自己能够继续做哺乳动物。”

我们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触觉研究专家怎么看待作为哺乳动物的人类用手指不断触摸手机光滑的表面这一行为？”这一问，让格伦瓦尔德这个和气、总是若有所思的人突然变得非常愤怒，还有悲伤，这让我们感到很意外。他提高了声音说：“我们在荒芜，我们在腐烂。您就这样写：格伦瓦尔德说我们在一个平坦、光滑的世界里腐烂。看看那些套在学童身上的沙背心，就能知道我们已经腐烂到了什么程度。”那些假想出来的，只作用于想象的身体接触，不管是在电影院的大银幕，还是自己在家看的影片，这些能作为替代吗？格伦瓦尔德的声音几乎是生硬的：“不能！任何虚拟的东西都不可能替代皮肤接触带来的生物化学反应。”毫无疑问，他在为那些忘记自我的哺乳动物而忧心。告别的时候，他向我伸出手来——温暖的握手，告别。我这才注意到，我们握手的时候，握的是整只手，不是手指尖。这种常见的身体接触是通过手掌完成的，而不是特别敏感的、暴露在外面的手指尖。

（谷峰摘自广东人民出版社《自我决定的孤独》一书，本刊节选，连培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