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庭打交道

作者: 董可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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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概念图:十二金仙

《封神演义》不在中国文学的四大名著之列,但在民间家喻户晓,极有影响。不谈远的,在当代,以封神题材创作和翻拍的影视剧,数量之多,完全不输四大名著。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封神是明代巷语”“芜杂浅陋,率无可观”,后来被文人集结润色,也还只是“鸿篇巨制之胚胎”,颇看不起它,但这种评价很有代表性。

封神语言粗糙、难登大雅之堂,却质朴地表达了民间语言、故事和信仰。唐宋之际,商业化程度加深,贸易路线开拓,城市获得发展,社会风俗大变,平民阶级兴起,最早的小说“传奇”登场;到了元明,长篇小说出现,蔚为大观,神魔小说也因《封神演义》《西游记》等而成为一重要类型。

清代史学家钱大昕对小说评价很高:“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也,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之儒释道而更广也。”

这些小说,或曰“话本”,在过去的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通过说书人的生动演绎,口口相传,远古的故事,鲜活的人物,挺立的精神,就如此代代流传。木心曾对此提示,很多文人探讨中国文化的起源、流传、变化,少有人提民间这条路。财神赵公明、东岳大帝黄飞虎、三宵娘娘,至今在庙宇被供奉,纣王和妲己的爱恨,哪吒与杨戬的故事,依然占据荧屏。

这些小说,实在是中国民间的历史教科书。

体系

《封神演义》大约成书于明代隆庆、万历年间,这是约16世纪,恰是新航路开辟后,基督教在全球范围活动,传教士开始东来。

利玛窦在明万历朝来华,对中国的神仙之多,大吃一惊,在游记里写道:“全中国各地偶像的数目赫然之多简直无法置信。这种偶像不仅在庙里供奉,一座庙里可能就有几千尊偶像,而且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但可以十分肯定,这个民族并没有多少人对偶像崇拜这种做作的、可恶的虚构有什么信仰。他们在这上面之所以相信,唯一的根据便是他们外表上崇奉偶像即使无益,至少也不会有害。”

一神论的教士只信上帝,而以其他被供奉者都为偶像,蔑视为伪神,教士们虽然对崇拜偶像行为难以容忍,却被对方大为欢迎。

另有一传教士利安,来到广东后,给人写信,称“一个偶像崇拜者(佛僧)来接待,以极大的喜庆在他那摆着一些大祭坛的房子里欢迎我们”,他们“被僧众环绕左右,以友好的方式对待”。利玛窦在民间也受到了这样的欢迎,甚至被地方官员邀请把他最喜欢的神摆进当地新修的庙里。

中国的泛神论信仰,让传教士简直难以置信,从他们的记述中,却颇能看出中国民间信仰的特点。

神和人的区分并不严,人可以修炼为神仙,也可以被贬下凡间,可谓能上能下,神也相当自然化,世间万物皆可成神。

在《封神榜》中,姜子牙伐纣结束,功德圆满,摆上祭坛,大封众神。所封的,多是与阐教对立、斗争失败的截教徒众。如果说阐教多是人类修炼得道,那么截教则是有教无类,通天教主的七大随侍七仙,只有一个属于人类,其他均为各种动物、植物所化。乌云仙是敖鱼,毗芦仙是葫芦,虬首仙是金毛狮子,灵牙仙是白象,金光仙是金毛犼,长耳定光仙是兔子,若论法力,动植物丝毫不输对面。

此外,中国的民间信仰相当务实,出于生活需要,且无所不包。神仙们执掌星辰山海,主管人的婚丧嫁娶、生育如厕、贫病生死、瘟疫痘疮,几乎全面介入生活。

中国的民间信仰相当务实,出于生活需要,且无所不包。神仙们执掌星辰山海,主管人的婚丧嫁娶、生育如厕、贫病生死、瘟疫痘疮,几乎全面介入生活。

姜子牙所封众神中,黄飞虎是五岳之首,执掌幽冥地府十八重地狱,总管人间吉凶祸福;闻太师是雷部正神,主管风雨雷电;金灵圣母为星宿之首,主管八万四千群星恶煞,有趣者,姜子牙妻子马氏在她手下做扫帚星;魔家四将为四大天王,在西天和天庭两边都任职;三宵娘娘主管生育转世;申公豹是分水将军,主管东海;还有现杀现封的飞廉、恶来,主管冰消瓦解。

一张封神榜,将散乱的神体系化,一本《封神演义》,系统地解释了神的由来。武王伐纣之旅,背后更主要的目的,是给道教的天界招揽执掌天地间事务的神,打造一套官僚体系,被封众神从此职位明确,各司其职。有了编制,才有了天庭。

在明代,这种民间信仰更具有一个突出特征。佛教在东汉传入中国后,在本土扎根,后来虽几经灭顶之灾,仍不断壮大,到明代已有深入影响。佛教的因果轮回、度化世人,儒家的伦理道德、处世原则,道家的炼丹卜卦、巫术符咒,见于《封神演义》和《西游记》里的每一页;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特点,于最流行的小说中可见一斑。

《封神演义》中也出现了两个佛界中人:准提道人和接引道人,他们半路“截和捡漏”,接引那些不被封神的角色,到西天。这个若隐若现、呼之欲出的西天世界,在《西游记》里,就完全上了台面,与天庭分立,屡次解救玉帝于难堪之中,明显力压天庭一头。

但相比于天庭,西方仍是更有距离感的,并不太理会东土世界的祸福,也没有像道教那样发展出事无巨细主管人间事务的兴趣。

人间的权柄,依然在天庭。

弹性

天庭体系严密,从人的出生到死亡,方方面面都管,也因此神常常多到不知道该找谁。

如主管姻缘的太阴星君,并不处理实际事务,反而是常务副手月老,东奔西走,更为人知。除他之外,生孩子有送子观音,找有缘人有引线红娘,另有配偶仙官、合婚郎君、五福星君、牛郎织女、婚姻星君、宝相星君……由此可想,天庭的职员是很冗余的。

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体系,虽然保持了长久的稳定,但不可能是僵板一块,内部必须有一些弹性,留有很多孔隙,才可以保持更有活力的稳定。

譬如说吧,要是每个神仙部门里的每个小官都不留情面、不留死角、吃拿卡要,那么对老百姓来说,真是没有活路可走。

所以神仙体系尽管严密,管得多、管得宽,但神是可以走关系,甚至欺骗、糊弄的,这个神不灵了,也可以转拜其他的神,神仙们也得在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懂得适度。

此种智慧,鲁迅在《送灶日漫笔》中有趣地点破了: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所以就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他。

道教信仰里,人的阳寿是两个甲子,120年。但几乎没人能活这么久,因为会有神仙将人的恶行做记录,以扣除阳寿。

不过,神仙如何都能知道人做了什么呢?

有专神负责。灶王爷、土地爷、井神、门神、户尉、厕神的家宅六神,就是做此工作。家里请进了这六位大爷,必得好生招待。给灶王爷供奉祭品,乃是希望灶王爷上去奏报时多美言,不要给自己记上一笔。

除了家宅六神外,还有三尸神,是上天放在人体内的奸细,会趁人熟睡时,回到司命府,奏报人所犯的罪恶。《封神演义》中常有“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生烟”之语。

如何对付三尸神呢?鲁迅说,三尸神“上天的日子是有一定的,只要这一日不睡觉,他便无隙可乘,只好将过恶都放在肚子里,再看明年的机会了”。

于是,“三尸神不上天,罪状都放在肚子里;灶君虽上天,满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面前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通,又下来了。对于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点也听不懂,一点也不知道,于是我们今年当然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

聪明的神仙懂得平衡的艺术,神界是由人间的香火而存的,如果人们无利可图,无地可耕,无屋可居,无香火可供奉,那么迟早会将神仙们弃置不顾。

要达到神界和人间的平衡,不能仅仅是利益的交换,否则也会变成一种肮脏的政治算计,双方都要提防对方,双方都视对方为攫取自己利益的大敌,终将带来无止境的颠覆与被颠覆。

在结构上,有一种更稳定的支撑,高于人间,也高于神界。是它的存在,撑开天地心灵,既指引神界,也规范人间。

精神

“天命。”大概是姜子牙使用的最高频词,打神鞭是他的物理武器,天命则是思想武器。

武王伐纣,纣王言语调戏女娲只是一个引子;成汤气数已尽,天命在周,这是更大的规律。在神界,截教的通天教主,看到自己的弟子有劫数,不许下山,但也只是规劝,仍无力回天。

神是可以走关系,甚至欺骗、糊弄的,这个神不灵了,也可以转拜其他的神,此种智慧,鲁迅在《送灶日漫笔》中有趣地点破了: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

对神仙,天命不可违。在人间,它是统治者必须忌惮的东西。因为它脱离皇权、超越皇权,不为权力所控。

天命经周而至孔子,被具体转述为“道”,道既连接着超越性的天,同时又代表伦理规范,因此对君主有了可执行的制约。君主如果不符合某种伦理规范,就不再合乎道,被上天抛弃也理所应当。

武王伐纣,这个家喻户晓的革命故事,已使历朝历代的老百姓都晓得一道理:君主不必一家一姓,若是无道,天意都要让其失败,因此对体系不满的反抗行为能获得坚实的合法性。

孔子之后,儒生,或士,自觉成为道的具体捍卫者。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尚志为何?仁义而已。”

余英时在《道统与政统之间》里做了很精彩的分析。春秋战国,士脱离封建秩序成为更自由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一定居于统治结构内,不具有稳定的社会身份,但他们相信自己承担着道的责任,拥有稳定的理想、信念、抱负。

承担道的士,依其精神而不困于具体的职事、岗位与权力。这种人虽然从数量上很少,但他们却是一种“理想典型”。这些人在面对政治权威时,不怕不惧、不卑不亢,不仅在精神上与之分离,甚至自视高于政治权威。

这与西方社会很是不同。西方发展出了教会制度,来落实上帝的权力,教士不必在世俗权力体系中任职,所以不必依附于它,皇帝甚至都需要教皇的加冕。在教会与世俗权力的缠斗中,权力被平衡、分散。

中国的士与政治结构具有紧密的关系,在身份和经济地位上并不独立,所以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更微妙,在做出行为选择时,更依赖个人的判断与勇气。因此,士人的独立尊严也更加难能可贵。

由于士人的理想必须依托于政治体系,或至少通过政治体系的默许才能实现,所以发展出了得君行道的智慧;如果得不到君,士是无能为力的。士有志于道者,最常见的三种结局是,死谏尽忠被成全、君主被规劝成为美谈、装疯卖傻避世而去。

孔子说“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没有说无道则起而行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并没有让君子去推倒危墙。儒生希望得君行道,从来没有过打倒了君,自己来成为儒王的。

如果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来说,士是没有阶级基础的一群人,他们对道的坚守和捍卫,是更个体性、精英性的、思想性的。有道的精英致力于明哲自保,很少会率众而起,对君主来说,构不成威胁。

威胁

谁能构成威胁呢?造反起家的明太祖朱元璋最懂。

上台三年,朱元璋即批准禁止“白莲教、明尊教、白云宗,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诸术”。

《大明律》中更详细规定:“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若军民装扮神像,鸣锣击鼓,迎神赛会者,杖一百,罪坐为首之人。里长知而不首者,各笞四十。其民间春秋义社,不在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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