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幸存者

作者: 马拉拉 陈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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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6日,韩国韩亚航空公司的波音777客机在美国旧金山机场降落时坠毁

每天,全球的航班次数为10 万到20 万次,这意味着有百万级的人口在空中穿梭。乘坐飞机出行早已不再是少数人的出行方式,它变得和大多数人息息相关。2024年是全球航空行业回暖的一年,但这一年并不算太平。

2024年开年的1月2日,日本航空JAL516次航班在东京羽田机场降落时与海上保安厅的一架飞机在跑道上发生碰撞并起火,事故发生的18分钟之内完成了全飞机379人的安全撤离,但海保飞机上5人死亡、1人重伤,这成为开年的第一个大新闻。

年尾12月29日,由泰国曼谷起飞的韩国济州航空7C2216号航班在韩国全罗南道的务安机场降落时坠毁。飞机连挂多次“Mayday”信号,试图以机腹着地自救,但依然无法阻止除2 名乘务员获救外,包含乘客和机组人员在内的179 人遇难。

有些航空事故幸运地没有造成伤亡,但是原由荒谬。达美航空的一架波音757型客机在起飞滑行期间,前起落架一个轮子突然脱落,滚出了跑道。阿拉斯加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37MAX9型客机在空中飞行时,应急舱门因缺少4 个关键螺栓发生脱落……《航空知识》杂志整理了2024 年的全球十起重大航空事故,在文章的开头,它写道:“2024年的航空史页,在天际线留下复杂辙印。”

2022年8月,《她的空难和她》中文版出版,作者是1971年秘鲁空难92名乘客中的唯一幸存者,事情过去几十年,她还是决定将经历诉诸文字。去年,我在纪录片《空中浩劫》的某视频评论区发现了几位事故幸存者,其中一位在回应别人对事故发生的误解。我意识到有这样一群隐形的空中幸存者存在,他们彼此孤立,互不提及,又各自背负。

有人经历了“粉碎性骨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以再次换取生命,有的遭受轻伤,但这件事情多年后仍然埋伏在记忆里。一位1990年代遭遇迫降的幸存者,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一直在博客上为新闻里每一次严重航空事故的受害者祈祷,哪怕博客网站的评论、转发功能都已经不再提供服务。普通人无法比他们更关注航空安全、更渴求航空安全。

那一瞬间

2019年的12月27日,家住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的王雨安要去首都努尔苏丹出差,给客户送东西。早上五时多,她稀里糊涂地穿上衣服就出了门,还和帮忙提东西的丈夫换了座位,她计划坐在飞机中间的位置,赶着能睡一觉。

她选择的是BekAir航空公司的Z92100航班,飞机早上7时5分起飞,是她能买到的当天最早的机票。她想赶着最早的飞机过去,送完东西就立刻再乘坐飞机回家。

上飞机之后,她开始感觉不对劲。虽然执飞Z92100航班的飞机是一架机龄超过23年的福克100 客机,但对于经常在哈萨克斯坦出差的王雨安来说,那并没有引起她的特别注意。她坐过看起来更旧的飞机,连座椅的螺丝都松动了,一样是平安起落。

她当时和丈夫说的是,飞机好凉。王雨安说:“那个感觉到现在还记得,特别的冰冷,平时就算是坐飞机,好像还会有点余热。那架飞机完全没有热度,就凉凉的,全是那种铁的冰冷的感觉。”

7时22分,刚起飞约20分钟,飞机在下坠过程中撞到混凝土护栏,一头扎进了一栋二层楼房,最后坠落在一个大坑里。整个机舱没有灯,一片漆黑,有人在哭,有人在大喊。

她走去座位的时候,多留意了一眼前排一位带孩子的哈萨克女性,对方和她差不多大,抱的小孩也跟她孩子差不多大。虽然那时候天都还没亮,但是对方已经抹了口红,做了美甲,小孩子身上的羽绒服穿着也特别好看。

王雨安继续往后走,她自己的位置在安全门的那排。那天飞机刚起飞一会儿就不正常,王雨安听到以前起飞阶段没有听到过的,特别大的发动机的声音,能感觉到飞机一边在上升,一边在摇晃,震得特别厉害。好不容易飞上去几百米,飞机就开始往下掉,“噌噌地掉,一下一下地掉”。

7时22分,刚起飞约20分钟,飞机在下坠过程中撞到混凝土护栏,一头扎进了一栋二层楼房,最后坠落在一个大坑里。整个机舱没有灯,一片漆黑,有人在哭,有人在大喊。人类的身体在那样的瞬间里,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只有求生的本能。

“那个飞机停下来了,我前夫刚好坐在安全通道旁边,他就把安全门给打开了,他跳下去,我也赶紧下去,连滚带爬掉到一个大坑里了。”王雨安回忆说。她从那个坑里爬出来之后,一直往前跑,跑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才停下来。感觉脱险了,她才敢回头看,飞机从驾驶舱到机舱中间的几排已经裂开了。

飞机掉下来不到半小时,王雨安收到了中国驻哈萨克斯坦大使馆的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和是否需要帮助。再过了一会儿,机场来了接驳车。返回机场后,她和丈夫自己开车回了家,父母见到他们的时候还很奇怪,问她:“你不是出差了吗?”不到一个小时,电视新闻上开始播送此次事故。

当时和她一起逃出来的还有一些人,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她一个人在那里不停地抽烟。王雨安当时和丈夫一起,还有个人相互陪伴。她看到女孩觉得很心疼,过去安慰女孩,她还是不停抽烟,连哭都哭不出来。

事后,哈萨克斯坦民航委员会表示,这架飞机载有95名乘客和5名机组人员,事故导致15人死亡、60多人受伤。“后来那个女的就不见了,新闻上也一直没说。”过去了5年,王雨安还是没能忘记。

创伤性的瞬间,要么异常清晰,要么几乎空白。在采访里,相比于描述那个瞬间感受到了多深的害怕,更符合现实的情况是,王雨安的“感到懵”和刘台的“仿佛失去了记忆”。

2013年,山西太原的刘台刚刚初中毕业。暑假还没开始,父亲就告知说帮他报名了一个“游学团”,计划在7 月从太原出发,乘坐飞机到上海,从上海飞到韩国仁川,再从仁川飞到旧金山,进行为期两周的美国知名院校的参观。

虽然有老师陪同,但那是他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国,而且去两个国家。在仁川机场的时候,刘台记得等待了很久,但之后一切都很正常。他坐在飞机靠后的舱位,和同学聊天,一起看当时流行的《爱情公寓》电视剧。飞行是那么顺利,顺利得甚至没有什么颠簸。

直到落地的一瞬间,飞机发生了“弹跳”。“你把一个什么球扔在地上,肯定要弹两下,就类似于那种感觉。”刘台说。也就是一瞬间,机舱里的灯全熄灭了,氧气面罩掉落下来,不知道是烟还是粉尘开始出现,他听到有很多人在尖叫。

刘台说: “我当时想飞机肯定出事了,就做出防冲撞的姿势,把头低下去,用手扶住座椅这样子,在那之后,它可能还在不停地颠,但是后面我也不知道是自己没有记忆了,还是没有知觉了,反正等我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飞机完全停住,我起来的时候。”

他当时乘坐的韩亚航空OZ214航班,在旧金山机场28号左跑道着陆时发生事故,飞机尾部撞到了机场防波堤上,导致机尾整截脱落,飞机主体机身偏出跑道,机上2名中国学生在此次事故中遇难。

恢复意识后,刘台在昏暗的机舱里循着亮光,从硕大的波音777某个残损洞口中跳下去。他感觉那个洞口离地面有2 米的高度,和他一起跳下来的另一个同学当场骨折。哪怕骨折那个同学也和他一直往前跑,根本不敢停下来,直到停在开始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回头看到飞机已经彻底折断。后来,他在很多现场照片里发现,整个飞机几乎断裂成了一个U 字形状。

他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是北京时间的凌晨,是母亲接的。刘台说:“我飞机出事了,但是我人没事儿。”电话那边母亲太困了,回了一声:“哦。”就这样简单地,刘台挂掉了电话。

不确定性

旧金山时间下午五六时,也是北京时间的早上六七时,刘台的父母打过去电话,他们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两个人当时都吓傻了。

没人会把航空事故和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因为它概率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因为它的后果太灾难了,灾难到可能是无一幸存。有些航空事故情况非常严峻,但是人员全部幸存,在航空史上从来不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而是奇迹。

哪怕骨折那个同学也和他一直往前跑,根本不敢停下来,直到停在开始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回头看到飞机已经彻底折断。

刘士伟是四川航空8633航班的乘客。2018年,住在重庆的他和当时的女朋友约好去纳木错看星星,为了避免去成都转机,他购买了这班直达飞机。

从2013年开始,刘士伟就开始全国、全球各地旅游,最远的旅程中,他和女朋友乘坐飞机去欧洲走了四个国家,又向东去过日本,不论是国内、国外,他都经常乘坐飞机,一直平安飞行。在2018年5月14日,他也完成了平安飞行,但他成为了“川航奇迹”的一部分。

事故发生之前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飞机正常爬升,视野逐渐变高,外面的风景从绿色的树木、森林逐渐变成横断山区。飞行进入平稳之后,女友坐在窗边突然拍了拍刘士伟。“你看,雪山。”他们俩一起看了一会儿,机舱里,空姐推着餐车正在发放餐食。

在他那个瞬间记忆的一两分钟之后,时间就以秒来计算。最先听到的是声音,飞机从前方传来巨大的响声,然后灯一下子全熄了,氧气面罩掉落,飞机高速下坠。下坠的速度太快,耳道产生严重的疼痛,疼痛感哪怕后来平安降落也没有即时消失,在刘士伟身上遗留了一两天。

整个过程在他的记忆里是十几秒,这十几秒里,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想,甚至没有害怕。直到飞机停止高速下坠,开始“跌跌撞撞”地飞了,刘士伟才反应过来安慰女友,在机组人员的广播下,他给她,也给自己戴上氧气面罩。

这时候,机舱异常安静了,反而能感到害怕了。在作为乘客的视角里,刘士伟记得飞机经历了盘旋,“所有的座位看起来都是非常倾斜的,飞机在绕圈圈,颠簸得非常剧烈”。也就是在这个内心窗口期,机组用广播安抚大家。

“他们说有信心有能力带我们回家。我印象很深刻,因为在感觉无助的时候,有人说一句,他说的哪怕不是实话,你也能感受到一丝丝的安慰。”刘士伟说。

从后来详细的调查报告能获知,刘士伟听到声音之前,事故已经发生,飞机在巡航过程中驾驶舱风挡玻璃产生裂缝,随后完全碎裂,副驾驶一度被负压吸出机外,他听到的巨响就是驾驶舱门被气流冲击产生撞击的声音。从玻璃裂缝到平安落地前的每一秒,驾驶人员、机组、空管、塔台,甚至是军方,整个航空系统都在和死神争夺这架飞机上119条生命。

7时46分,刘士伟再次看到了平原,他甚至以为飞机可能要停在田里,但最终还是进入了跑道,成功备降成都双流机场。地面消防、救援等保障部门早已及时到位,所有乘客平安落地。

不论是平安降落的刘士伟,还是及时逃脱的刘台、王雨安,对于从空中幸存,他们都确认了类似的词语,“不确定性”和“后怕”。

刘台自我觉察到,在经历这件事情之后,自己变得更加有效率。但这种改变绝不是灾难的“功劳”,而更近似是灾难的后遗症。

“经过那件事以后,我干什么事都会觉得,都会有意外的,自己不会是那个被意外幸免的人。”刘台说,“它不是那种我经历事故后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然后付之于行动,不是这样子的。而是,人生不断继续,事情得赶紧干的那种感觉。”

王雨安也提到了这种类似的感受。“当时从700米掉下来,你觉得完全没有任何人能救你,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就等死一样。很多东西不是你能控制住的,控制不了的。像飞机这个东西,它相对而言是最保险的,但科比都从飞机上掉下来了,你想想,它跟新飞机、旧飞机可能都没有关系……后来我去算命,那个算命的人说我这就是命中一劫。”当时王雨安乘坐的飞机最后掉落到一个大坑里,那个坑在她记忆里目测有4 米深,她摔伤了腰椎,现在依然会反复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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