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在网红打卡地的供应商们

作者: 赵靖含 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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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下浩里老街

1月初,春节将近,王睿像游客一样,对着下浩里老街的风景,举起了手机,但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山城重庆的“新晋打卡胜地”,也被称作“下一个洪崖洞”,山间巷落,层叠立体,如同它标志性的大幅墙绘所说——“这很重庆”。演员肖战曾在这里游玩,《奔跑吧》栏目组也到此取过景,明星效应让下浩里老街成了社交媒体上的新晋“网红”。

但王睿的镜头,并未对准明星“同款机位”,他的焦点定格在青砖灰瓦的民国风情建筑之上。这个景区里的很多建构细节,是他和团队从2021年开始,一点一点,从购材到打磨、制作,并亲自运输到龙门浩来,以供使用的。

如今看着自己的成果,王睿却开心不起来。他两年没有收到项目余款了,团队里的工人拿不齐薪资,已经被动解散,自己还欠着网贷。

龙年春节前的除夕,为了等一个结果,他是在重庆过的,没有回家。眼下,蛇年春节又要来了。和他一起焦灼等待的,还有七八个班组的工友们。

为了让大家过一个好年,当地人社局正在积极处理这一项目的农民工薪资纠纷问题,要求总包单位尽快确认尚未结清的工人班组工作清单和工资明细,并补齐工资。

王睿觉得,今年工人们有可能在春节前拿到这笔钱,但他自己的情况略有不同。因为他不是“工人”,而是“供应商”,是以公司名义签约进入这一项目的。

人社局建议王睿尽快走法律途径,以公司名义起诉甲方,维护自己的权益。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资金去熬过漫长的司法程序,况且他的甲方尹某——王睿称之为“老板”——早已被其他材料供应商起诉,并成为失信被执行人,连两万块也付不出了。

下浩里老街的松弛氛围,与施工人员迟迟拿不到酬劳的窘迫处境形成了鲜明对比。事实上,流量爆火的同时,过度开发的疑虑,以及泡沫被戳破的隐忧,一直萦绕在各种“网红项目”之中。这个问题既与过往产业扩张的教训交织,也与未来如何维系健康发展的前景相连。

双面下浩里

下浩里,位于重庆南滨路,东水门大桥北侧,原本是依山而建的棚户区,属于旧改范围。

这里保存着私立武昌中华大学的旧址,后者是中国第一所不靠政府和外国人而独立创办的私立大学。2016年,《美国国家地理》的一篇刊文,将下浩里称作“旧重庆的标本”。一年后,下浩里启动更新修缮计划,将居民陆续迁出。

在公开报道中,负责下浩里建设的南岸区城建集团一位负责人称:“历史文化街区是一座城市发展的缩影,也是一座城市的魂与脉,绝不能一拆了之。”

2021年4月,重庆南岸区开始建设下浩里。直到2023年9月28日,这座历史文化街区、非标商业体,正式全域开放,迎接天南海北的客人。而明星肖战等人的“到此一游”,加速带动了互联网的“数据流量”引至线下,成为鲜活而真实的“消费客流”。

大四学生唐冉,就是被吸引来到这里的人之一。

台阶上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一些人,有人轻轻出声阻止唐冉:“妹妹,后面走不了啦,你们回去吧。”

今年元旦过后,她和朋友约定来重庆旅行。重庆是一个典型的“网红城市”,位列2025年春节热门目的地TOP10等一众商业评估榜单。这座城市饱受游客好评,拥有多元且包容的文化,还是“二次元”打卡圣地,消费性价比也不错,能够平衡吃喝玩乐的所有属性。

下浩里作为重庆“新地标”,进入了唐冉的游玩清单。然而真正抵达之后,唐冉在下浩里看见了重庆繁荣景观之外的另一面。

在明星肖战的两个同款打卡点之间,夹着颇具文艺感的咖啡馆,还有连接着山城老街的台阶。台阶上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一些人,有人轻轻出声阻止唐冉:“妹妹,后面走不了啦,你们回去吧。”

后来唐冉得知,这些人是下浩里的建设者,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还有他们带来的孩子。他们称自己没有拿到报酬,只好在自己的劳动成果前守着,试图通过“封路”引起重视。

但并不是真正封路。唐冉在现场看见,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摆放纸张以作说明,没有去拉扯游客,甚至不太好意思跟游客说话。

下浩里的部分商家也对此事知情。1月7日,一位自称早期入驻下浩里的商家在网上发帖显示:“去年同一时间就来讨薪过,当时除了封路,还锁了商家的门。”不少商家认为,运营公司和入驻商户都与建设款项毫无关系,也是“受害者”。

王睿就在维权的人群之中,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实际施工班组的负责人杨静。

在下浩里的一则官方介绍里,有这样的描述:“努力用‘绣花之功’留存老街记忆,充分还原老重庆市井生活场景。在建筑风貌上,通过比对历史资料及老照片,对老街历史风貌进行高度还原……”

而这些“还原”的办法和材料,来自王睿等一众供应商,以及杨静等施工班组的努力。正是他们提供的产品和建设,最终构成了这幅诗情画意的建筑风貌。王睿试图询问,如果没有结算钱款,这些产品他们能带走吗?得到的答案是不行,这些材料的物权已经不属于他。

一份工程名称为“重庆市南岸区龙门浩老街EPC项目”的劳务费结算单显示,某包工包料的班组截至2023年仅收到约55%的款项。而另一份由其他施工班组签字的“公开信”显示,截至2024年12月,该班组劳务款仅付至产值的72%。

唐冉则很唏嘘,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跟随家人来过一次,“重庆风景很美”,是个比自己家乡繁荣很多的大城市。山城的建设和平原不同,难度要大得多,因此也形成了很多不同且独特的建筑形态。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同一片风景下,游客和建筑工人竟面临着如此分裂的心境。

解决方案

据重庆市政府网站内容,下浩里的建设单位是南岸区城建集团,总投资约1.79亿元。天眼查的招标公告补充显示,龙门浩老街拓展区项目(下浩里项目原名)的1.79亿元建设资金,来自政府专项债券和业主自筹,其中建安工程费为1.42亿元。

2024年12月,北京城市建设研究发展促进会发布的一则微信文章显示,住总集团住二公司重庆龙门浩老街拓展区项目“山城复杂地势历史文化街区城市更新关键技术”科技成果,获得省部级(重庆市)工法1项、专利4项。

根据工人的讲述,南岸城建正是龙门浩的业主单位,北京住总集团则是中标的总包方。而王睿的老板尹某,则是北京住总分包的实际施工人。“这个项目1.4个亿,有9000多万的产值,人工、材料、机器那些都是他(尹某)组织的。”

据知情人士透露,下浩里的业主单位南岸城建,早已按合同约定支付了82.5%的施工款项,只余下一部分进度款和质保金待结清。总包单位北京住总集团也声称,已按照相关约定将款项支付给了实际施工人尹某。尹某也承认收到这笔钱。

然而,尽管分包链条清晰,下浩里甚至成为城市更新的优秀案例,多次在媒体报道中露面,顺利完工、招商,并实现了较好的经营状况——但南岸城建按合同约定早早支付的82.5%的款项,却并没有一层层分发至基层施工人员和材料提供商手中。

目前,龙门浩老街拓展区项目已经进入二次审计阶段。杨静被告知,或许“要等二审后才有钱,估计明年年底了”。过了几天,他又得知,全国都在开展治理冬季欠薪专项行动,保障农民工权益。政府还在商讨如何解决这件事情,“(龙门浩项目工人)春节前拿到费用是有可能的”。

建工领域的法律工作者颜森林分析,据《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第二十六条规定,总包单位有开设农民工工资专户的法定义务,同时建设单位也应当配合及时向农民工工资专户拨付相应的人工费用,并加强相应的监督。

全国都在开展治理冬季欠薪专项行动,保障农民工权益。政府还在商讨如何解决这件事情,“(龙门浩项目工人)春节前拿到费用是有可能的”。

“事实上,现在大多数由国企主导的项目,都有开设农民工工资专户,用于专门保障农民工工资的支付,近年来农民工欠薪的问题已经相对改善了不少。”

王睿则没有这么“幸运”。尽管他是按照建设单位的设计要求制作的材料,但由于他和团队并未在工地施工,因此在法律定义中属于“材料供应商”,而非实际施工人,不在《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的维权范畴之列。

人社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他,遇到经济纠纷,应该正常走法律途径去起诉甲方公司。而且,根据保障条例规定,他是分包公司的法人代表,既然已经收到了一部分款项,就有义务先行垫付团队工人的工资。

但这部分款项被王睿用于支付材料和前期人工费用,其中还有他个人自行贷款的二十余万。

一则微信聊天记录显示,2024年12月10日,供应商向上催款:“今年能下来款吗?”对方回复:“抓紧吧,年底估计不行,春节前怎么样?”

但春节眼下就快到了,“解决方案”仍没有到来。有材料供应商还听说,最大分包方尹某有段时间都在找人借钱吃饭。

脆弱的传统

建设单位付了钱,总包单位也付了钱,在实际施工人手上,钱款却“不翼而飞”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北京泽亨律师事务所创始合伙人李红枝给记者列举了几个可能性:“分包负责人称没钱,可能是由于公司资金链断裂,被用于偿还其个人债务、投资其他高风险项目或被挥霍浪费;也可能是在多层转包过程中,部分款项被上级转包方不合理截留或因中间环节的管理费用、保证金等扣除过多,导致实际用于工程施工和支付的资金不足,无法完成款项支付。”

颜森林在转型做建工律师之前,也有过多年在建工企业做法务工作的经历,负责对接的正是下游的分包、材料或设备供应商。

他告诉南风窗,过去十几年,在建筑领域和房地产火速发展的黄金时代,项目多、利润高,包工头为了尽快接下项目,往往会先行垫资,并不急于要求上游付款,这成了建工行业的惯例。

然而,房地产行业渐渐展现出颓势以后,“包工头之前的垫资收不回来、债权得不到清偿,导致资金链断流,这几年算是很普遍的状况”。

近几年各行各业的款项纠纷诉讼,“很多都是赢了官司拿不回钱”。

他解释:“因为公司是一个独立的法人主体,股东所需要承担的也是‘有限责任’,即在自己的出资范围内承担责任。只要股东足额缴纳出资了,通常情况下,他便不用对公司债务承担任何责任。公司还不起钱,可以走破产清算的程序,但对债权人来说,就是拿不回自己的钱。”

在法律的立场上,这种情况无法事后规避,只能是通过在前期选择合适的商业合作伙伴去尽量规避。“尽量不要与那些缺乏偿还能力、没有信誉的人合作。同时要了解基本的法律常识,比如要了解公司的有限责任,商业就是有风险的。”

诚然,这一建议对市场上所有经营主体都适用,是经商的基本原则。具体至现实操作、具体至建工领域的中小型企业,颜森林深知其中的无可奈何。

比较特殊的是,与其他行业不同,建筑工程行业普遍实行转分包制度,业主、总包、分包、包工头、工人,各种器材租赁方、材料供应商,经营链路层层嵌套,往往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以前房地产发展势头强劲,于是形塑了“包工头垫资施工”的行业传统。可是这一传统也让建工领域的资金状况变得无比脆弱,当产业最上游的大型房企频频爆雷之后,它们所造成的资金空缺就顺着细密的转分包制度层层传导,“最终传导至每一个普通人,大家共同去承担这种压力”。

像王睿这样的材料供应商,就被动成为了行业风险的承担者。

忽然之间,生活变得如此窘迫。王睿没有精力和心力去做别的事情,只能漫无目的地等待,等待新的转机。他没法回家,因为成都家中也有等着问他要钱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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