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棠下

作者: 祖晓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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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20日,广州棠下北社大街,正在胡辣汤店吃饭的人

听我说要去棠下喝胡辣汤,身着蓝色衬衫、老家河南的出租车司机朱涵会心一笑:“那我就给你放到第二个牌坊。”

第二个牌坊正是棠下北社大街的入口。这条不足300米长的马路上,汇集了数十家河南餐饮店,周口、西华、郑州等市县名在餐馆招牌上随处可见。最鼎盛时3000多名出租车司机聚居于此,街上河南特产店的老板爱说“棠下,人称小河南”。

“广州开出租车的差不多就有一半是河南人”,朱涵不用导航,轻车熟路,“我也住在棠下”。

上世纪末,一批河南人看中了出租车生意南下淘金,带来了各自的亲戚朋友,房租便宜的棠下被选中成为落脚点。为了相互照应,越来越多的河南人在此汇集,“男的开出租,女的干保洁”,大伙儿见面不称“靓仔”,每个人都是“老乡”。

小胖哥面点的宋哥凌晨2时就要开档,油条已经下锅,滋滋冒着泡,转作金黄酥脆的样子,为的是关照它的第一批食客—凌晨4时左右穿梭在街头,身着藏青外套和同款蓝色衬衫,不约而同攥着银色保温杯的人。

他们是准备交接班的出租车司机,出车前和下班后吃上一口热乎的家乡味,这一天才算有始有终。

出租车和打工人是一座城的神经末梢。来广州,“说白了就是为了钱,为了生活”,不过往往是生活所迫成就生活本身。在棠下做生意的个体户们,以从中原一脉相承守望相助的坚韧,妥帖地承托了老乡们的日常所需,在城市的褶皱中计算时辰,将他乡塑造成故乡,努力站稳脚跟。

“老乡恁咋吃?”

下午2时,岛哥瘫坐在水煎包白案旁一只晒褪了色的塑料板凳上,双手拍脸,把眼睛揉得通红,勉力回答我的问题。“没睡醒”,他吐出的字相互粘连在一起,话说不利索,“干活都没有精神干”。

好在这是富乐祥胡辣汤店一天中最清闲的时段。岛哥每天睡两次:“凌晨1时睡到3时,早上9时睡到下午1时30分。”他已经适应这个作息五年半了,“玩的时间一点没有”。

岛哥一家是西华县逍遥镇人,“从小就接触胡辣汤,不上学了也都出来卖胡辣汤”,同乡祖祖辈辈都做胡辣汤,卷得很,“在老家卖不行,都得出来卖”。这个店面起初由三叔盘下,岛爸接手后由岛哥当店长至今,一家人经营这间胡辣汤店已经是第11年。

上世纪末,一批河南人看中了出租车生意南下淘金,带来了各自的亲戚朋友,房租便宜的棠下被选中成为落脚点。为了相互照应,越来越多的河南人在此汇集,“男的开出租,女的干保洁”,大伙儿见面不称“靓仔”,每个人都是“老乡”。

凌晨3时拉开卷帘门,在出车和收车的潮汐间,一家人遵循棠下节奏的生物钟日复一日地劳作,就像一只只旋转的陀螺,被后厨、外卖和顾客点单轮番抽打。

凌晨4时开餐迎接司机,早餐高峰期持续到八九时,在轮流歇息中度过午饭点儿陆续回店里进行新一轮备餐,等待下午四五时换班的司机和归家的打工人,直到夜里11时30分收档。

备餐是一场繁琐的循环,洗菜揉面、煮小米粥熬胡辣汤。胡辣汤里牛羊肉、虫草花、面筋、木耳都有,6元一碗;岛妈包的小笼包8元一笼,大妈剁韭菜备馅儿捏的菜角,1.5元一个。

发好的面,掺进了油和大葱碎,切出一块抻长后分割成一条条长方形的面片,炸成小油条,便是配胡辣汤的经典名吃“油馍头”,8元钱一斤,岛爸站在油锅边不停捞起;面团放在托盘上快速打成圆饼下锅炸,就是葱油饼,4元一个。

水煎包用的面发酵成蜂窝状,揪成剂子,拌入馅儿虎口一捏,三秒钟包好。岛姐熟练地一手浇匀淀粉水一手盖盖儿,只消不到5分钟,一锅90到100个包子就熟了。这是最实惠的食物,半个拳头大不分荤素,5角一个。

薄利必定要多销,疫情后,餐饮个体户压力很大,富乐祥档口房租本就一万多,外卖平台抽佣18%,房租涨,人工涨,食材涨,但这里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价钱不能随便涨。

2021年底,胡辣汤有过一次从5元到6元一碗的统一调价,这1元让店主们在群里足足商量了一个月。卖馒头的河南人也开会,把馒头价格从1.5元两个调成1元一个,总之,“不能胡求卖(河南话:瞎卖、乱卖)”。

这时,岛姐夫载着一大桶新油和新鲜的大葱、蒜苗、胡萝卜回店,大叔也歇息罢了走进店里说饿了,决定吃一碗烩面。岛妈便从包小笼包的面团上扯下两小块,拉成长条下进羊肉汤锅里,熟了加点辣子,跟客人吃的一样。

下午3时,一桌客人坐下,其中两个穿黑色皮衣的男孩在发廊做工,还有一个黄发、一个粉发的男孩跟他们坐在一起。

他们四个也都是河南人,粉发男孩说他和黄发都是“00后”,在一个叫“天空别墅”的夜场工作,头发是黑衣男孩们做的。他俩21时上班,早上6时多清场后下班“,当气氛组,也可以当男模”,说得自己咯咯笑起来,“所以现在才来找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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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20日,广州,棠下北社大街上的餐饮档口

“那行业,就是不用受风吹日晒。”粉发男孩跟我解释,“当男模是干啥?就是陪客人喝酒嘛,有卖酒提成、开台的服务提成,小费也可能会收到一点点,但我们挣多少花多少。”

“一分也不带回家。”黄发男孩补充说。“那之前疫情的时候怎么办?”“躺平喽!在网上找兼职做喽!打游戏陪玩,打字员,帮人家客服回复顾客消息,一天也200元。”

“你们怎么选择在广州呢?”“因为广州不下雪。”黄发男孩郑重地给了一个无厘头的答案。

一碗粥、4个水煎包,只要4元。他们吃空了水煎包,岛哥又在案板上撒好面粉开始包起来。实际上,岛家每个人都熟练掌握着店里的所有工种,大家会相互轮换。“哪里忙上哪里去。”岛姐说。

岛姐一个月能到手四五千元,且休息是一种奢侈,“生意旺两个月休息一天,生意淡一个月休息一天”,至于“休息”,也只是回到一室一厅1300元、两室一厅1500元的握手楼里补充睡眠。“牌坊看见了吗?100米远,俺一年300多天也出不去一趟。”

疫情后,餐饮个体户压力很大,富乐祥档口房租本就一万多,外卖平台抽佣18%,房租涨,人工涨,食材涨,但这里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价钱不能随便涨。

但广州也有广州的好,我在去年见过岛哥媳妇,现在她回家照顾孩子上学去了。她是个热心的直肠子,快人快语:“打工肯定轻松呀,但打工挣得少。做自己的生意,啥心都得操。为什么能坚持?不就想着买车买房吗?现在人都现实啊,为了钱,为了孩子,天天这样。”

除了能挣到钱,偶尔会有一点从天而降的惊喜。傍晚突然下起了雨,刚到广州15天的大妈站在门口出了神:“说下就下,可见仙景儿了。河南可不这样,都是一晴晴十来天。真稀罕。”

街上下班的人多起来了,她把手伸进雨里招呼:“哎老乡,恁咋吃?”

他乡零时后

夜里零时,岛哥和堂弟负责关门。清理门口的地要五道工序,先扫,再接水冲,用刷子刷,再撒洗衣粉刷,最后再冲水。“太脏,油太大。”

他们最大的快乐,就是走到马路对面买两罐啤酒,再去烤面筋小推车买上四五串烧烤。塞给我一罐啤酒后,岛哥又变魔术似的从一次性筷子筒底下倒出一个拉环“再来一罐”,这会儿他们才得空多说两句话。

做餐饮之前,他们都尝试过很多别的工作。现在主要收银、传菜的堂弟没读完初中,先前在老家送快递;媳妇是岛哥小学同桌,摘过茶叶还去新疆摘过棉花,在老家粉条厂做粉条,在加油站加油,“啥都干过”。

而岛哥念完小学就在许多城市间辗转,“其实就是进厂打螺丝,死工资,花了就没了,干餐饮,比打工强”。

他唯一忧心的就是太累,唯一挂念的就是小孩。“现在小孩大了,叛逆期,管不住。我31岁了,19岁就生小孩,现在女儿12岁,上初中,儿子小,9岁,两个小孩谁都不听,但都听俺媳妇的。俺常年在外,到春节回家几天又出来了,没法管他们。”

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平日里开视频,记下女儿相中的衣裳鞋和儿子要的玩具枪。“要啥买啥,我现在只管挣钱,啥都不管,缺钱直接转。”

岛哥伸出双手:“这边(这个疤),烫了又磨了一下就成这样了,还有骨质增生。”我和堂弟都劝他早点回去休息。凌晨2时3分,岛哥发了一条抖音,白底四个黑字“真的好累”,他喜欢配的背景音乐唱道“辛苦的人,他总会幸福”。

“都是为了金钱啊!”李记面食店的店主李姐在岛哥的抖音下写了评论。凌晨2时多,她也已经开门了,开始煮豆腐丝做热干面和凉皮。她的一儿一女也在西华县老家。

她一边搅和锅中的卤水,一边附和一旁做零工的大叔。大叔过年回来,兜兜转转只得了1000元工钱,“租房都不够”。他跟我们分析:“不如干卷烙馍,有个车,不用交档口租金。”

烙馍姐也是西华县人,胖胖的,爱笑,因为推车借着路边白炽灯的光,双眼晶晶亮。我午夜遇到她时,她正一边吃附近河南汗蒸馆老板娘家里做的凉拌,一边义务给隔壁郏县冯记饸饹面的老板做“油煎”。

所谓“油煎”,就是烙馍刷油放盐后慢慢焙得很焦,费工夫。冯叔的烙馍,是早晨上车返穗前72岁老母亲做的,他不想怠慢了,分一块给我,反复强调“面味儿跟广州不一样”。油煎下肚,天亮才有力气开张。

烙馍姐的摊位上,卷一个有四种菜还加蛋加鸡柳的烙馍,10元。“在外面至少是15元打底,对吧?没办法,这边走量才能赚到钱,卖15元一天也就能卖出10个,没意义。”

岛姐一个月能到手四五千元,且休息是一种奢侈,“生意旺两个月休息一天,生意淡一个月休息一天”,至于“休息”,也只是回到一室一厅1300元、两室一厅1500元的握手楼里补充睡眠。

她开始跟我算经济账,焊一个车2000元,加上餐台、煤气灶之类全套配下来也得4000元。“煤气我们买得便宜点,120元左右一罐,一般住家户的得130到140元,但不管生意好赖我火得一直开着,一罐也就用3天左右。”

她每天17时出门到早上五六时收摊,备好的饼卖完为止,倒不是确信夜里比白天生意好,而是“白天有城管”。一天卖“百十个饼”,但基本上都是只搁菜卖5元的,“总共卖六七百元”。

烙馍姐白天睡觉,收摊回家洗漱一番7时躺下,这时她请的钟点工也会在7时左右上门帮她擦洗推车、备菜放冰箱。“钟点工她年纪小,小孩才上幼儿园,在牌坊边的肯德基上班一天8小时,想多挣点,在我这儿干到9时,一个小时20元钱。”

这样,她再在14时起床煮点饭给自己吃,吃完开始做饼,赶上17时出摊,“不然根本熬不住”。

烙馍姐说自己“活得很累很紧张”,原因就是“不愿让孩子当留守儿童”。她又算了一笔账,一个四口之家,个人医疗险小两万,两个孩子学费加生活费5万,“不管挣不挣得到钱,再加上房租随随便便一年七八万就已经出去了,就是硬扛”。

她有两个小孩。“大的男孩,还没满16岁,去年11月在学校打架了,说不想读书了,本来想再上两年拿个中专毕业证,现在退学了啥也不是。女儿2009年出生14岁,刚上初二,老师跟她说没必要光上学一条路,可以学个技术,把我气得,怎么劝小孩不读书呢?”

但烙馍姐也并没有对孩子不满,“我那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他们”。她15岁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了,打工第一站是东莞的台达电子厂。那是2000年,加一个小时班才1.5元,2005年开始涨工资,拿到1000多元就很开心,2009年棠下一房一厅月租只要160元,而现在已经翻了10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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