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乌合之众

中国北方人们一定对这一景象不陌生：一大群乌鸦聚集在一棵树上，一起大声聒噪，不胜其烦了，扔一个石头，就扑棱四散而去。

古人把这种情境类比到人类社会，就诞生了一个形象的成语—乌合之众，“像乌鸦一样杂凑在一起的毫无组织纪律的人群”。乌合之众很容易被有心人动员，形成一种力量，如《东观汉记·公孙述传》所描绘，“今东帝无尺土之柄，驱乌合之众，跨马陷敌，所向辄平”。而如果对立面足够强大，他们也很容易被瓦解，《后汉书·耿弇传》云，“归发突骑以辚乌合之众，如摧枯折腐耳”。

法国思想家勒庞写了一本书，书名叫“群体”，中文译为 《乌合之众》，可谓信达雅。勒庞发现，人作为孤立的个体时，就有鲜明的个性化特征，当他融入一个群体，个性就会被淹没，思想就被群体的思想取代，行为特征上可以概括为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

乌合之众几乎没有中西差别，它是人的规律。放在一起抽象思考，可以总结出乌合之众的几个要素。第一是无目的聚集，第二是同一性地表达意见，第三是很容易被驱散。然而，如果有一个要素介入—比如一个野心家或者一个刻意的误导者，他们就很容易被利用。一旦被利用，他们的聚集就变得有目的，表达意见就变得很有攻击性，而且很难再被驱散。

当下的社会，出现了两个新的条件。一是教育普及，群体的平均知识水平大幅提高，二是技术进步，群体可以通过网络连接无限扩大。新要素并不会改变乌合之众的性质，但会改造出新的外观形态—知识水平提升导致人的“权利意识”十分强烈，群体的无限扩大则推动“权利意识”不断自赋合理性。甚至有一种“天下同一”的强大感。

这种新的外观形态，可以称之为“新乌合之众”。勒庞的概括依然适用，但需要加上定语，现在的“群体”，会“情绪化地假装不带情绪”，会“无异议地表达异议”，会“以低智商的方式炫耀智商”。

下面会有点烧脑。群体中的人依然没有个性，因此就没有个人目标，对个人长远未来不做设想，也没有能力做设想。进而，所谓“权利意识”，就会仅仅在皮毛层面上强烈表露，并没有真正深入的理解。又正因为它是一种皮毛层面的强烈表达，它的特性依然是情绪。不过，因为现代表达必须包装成有说服力的样子，情绪化的表达就必须假装自己并不情绪化。表达本身看上去像是一种异议，但所有的异议都长得大同小异，那么这个庞大的群体中的人事实上等于无异议—正如泛神论事实上等于无神论。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种装扮成冷静的样子的集体无意识的抬杠，身在群体当中的一致的“低智商”依然故我，但它又在形式上表现为秀智商。

所以，在现实当中，当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之后，往往就会出现一种似乎“天下同一”的同时的、没有质的差别的表达，而且这些表达都以一种传达知识的样貌出现。这个时候，如果有目的地加以引导，就会形成一种集体的虚假认知。世界各国几乎都没有例外，所谓民粹化潮流正是按照这种机制形成，并且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地以为掌握着真理。因此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政治正确”。

我在想，是什么东西引导这种“天下同一”的新乌合之众的广泛生成，最后的结论是热点。知识浩瀚，真理万千，但当代获取知识的方法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所取那一瓢就是热点，每天翻新着的热点。真理永远冷门，因此它可能永远不会进入人们的视野当中。

具体的例子就不举了，太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