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要做“会计”背后

作者: 朱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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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15日,海南博鳌,瑞金海南医院的医生正在施行一台高难度肝中叶肿瘤切除及胆囊切除手术

“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被科室倒扣钱”“上个月(科室)亏损20%,倒扣个人6800,整个人都不好了”……

近日,不少自称医生的用户在社交媒体“抱怨”,DRG/DIP改革医保支付方式后,他们的工作开始发生变化。

2019年,我国医保局开始推动各地试点,探索按病组(DRG)和按病种分值付费(DIP)的多元复合支付方式。根据2021年发布的《DRG/DIP支付方式改革三年行动计划》,明确从2022年到2024年,全国将分期分批完成DRG/DIP付费改革任务。

改革的目的,国家医保局多次强调,绝不是简单的“控费”,而是引导医疗机构聚焦临床需求,采用适宜技术因病施治、合理诊疗,避免大处方、滥检查。

一个初心是提高医保基金使用效率的制度,在实行初期仍面临着改革和转型的阵痛。

作为其中关键的一环,医生需要适应“新变化”,承受多重考核的压力。DRG/DIP改革背景下,如何避免异化医生,让他们发挥医者的作用,仍迫切需要各方合力。

“打包付费”下的复杂考量

“通俗地讲,现在医生不光要看病,还要会算账。”江苏省常州市肿瘤科医生张秋杰对南风窗坦言。2023年,所在三甲医院正式引入DRG/DIP医保支付方式后,她过往12年的诊疗习惯也随之改变。

摆脱过往12年的习惯是痛苦的。在给肿瘤科病人安排住院时,张秋杰发现,DRG/DIP改革后,她会不自觉地考虑收纳病人住院后的费用,选择性地把一些“有治疗价值的病人收进来”。

具体而言,处在癌症晚期、没有治愈希望的病人,在三甲医院里很可能已经没有“太多医疗价值”。多数时候,他们只能采取缓解疼痛的姑息治疗,随时可能暴发并发症,住院周期也会很长。“有并发症的(病人)费用很容易超了,医院就会亏钱。那我就要考虑要不要收进来。”她说。

中山大学附属第七医院(深圳)安宁疗护专家郭艳汝也经历了DRG/DIP改革的转型期。她告诉南风窗,这种转型是综合的。比如,现在医生普遍会花更长时间在写病历上,填写好每个病人的诊断大类、治疗方式、并发症等。“从过去粗放的模式转到非常精确的病例说明书写模式。”

DRG改革后,郭艳汝也表示:“现在对于收治住院患者可能会更谨慎一些……(重点放在)哪一类患者确实有住院的必要、哪类患者在门诊就能解决的准入标准上。”

所谓DRG/DIP支付,是一种打包付费方式。区别于过往按项目付费—医院花费多少医保报销多少,按病组(DRG)和病种分值(DIP)的付费方式是一种预付费制,通过将每一类病组的药物、耗材、检查化验等费用打包,给出医保报销的“一口价”。目前,DRG改革主要运用于住院部门。

通过“打包付费”,医保机构鼓励医院降低医疗费用,防止过度医疗。如果医院控费高效合理,结余下来的医保基金可按一定比例供医院留用。

国家医保局4月在公众号举例,实行DRG/DIP改革后,某市骨科结余留用1735.58万元。12家医疗机构中,按DRG结算的收入与按项目计算的医疗费用相比,产生“盈余”的有10家。在全市普遍有“盈余”的情况下,时间、费用效率更高的医院将获得更多收益。

在控制成本的要求下,来自浙江、江苏两位要求匿名的医生告诉南风窗,DRG/DIP改革如今成为横亘在医生心头的大事,他们的工资绩效和DRG/DIP付费的效果挂钩。浙江某县城二乙医院的外科医生说:“改革最大的变化是,给病人看病时还要想着医院的绩效考核—治这个病人医院会不会亏钱?我要不要被扣款?”

张秋杰也介绍,每个月,她的医院等DRG/DIP付费数据一出,都会专门开会分析:“各科到底现在是什么情况?问题在什么地方,还能够做哪些降本增效的改变?”

如此情况下,面对收治何类病人,医生只能多花时间考量。她介绍,医生需要结合国家对三甲医院的考核标准,例如病例组合指数(CMI),对诊疗手段进行综合考量。“国家当下鼓励三甲医院,进行复杂的三四级以上的手术,尽量少地做技术含量低的开药、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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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外科风云》剧照

这一说法也得到了郭艳汝的验证。她介绍,我国多年来鼓励三甲医院发展高精尖、危难、危急重症的学科,希望将更简单的疾病救治交给二级、基层医院,实现分级诊疗。DRG/DIP改革也在鼓励这个方向的转变。

据了解,DRG/DIP改革还提出了药占比、耗占比(指耗材占全部费用的比例)、检验化验占比等指标。为保证指标的完成,张秋杰说,她们有时会建议患者自费购买药品,买药尽量不走医保。

经过一年多的临床探索,她发现,DRG/DIP体系下,医院想获得更高的医保报销是有标准模板的。

“一个病人最理想的状态是,住院时间不太长,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做了难度很高的手术,术后又没有出现并发症。这种病人是最优解,但事实上临床上不会有这么多优质的病人。”

所幸,她所在医院是三甲,病人来源多样。“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可以挑病人。如果这个病人注定没有太多治疗价值,我们可以建议他到其他医院挂水。但对于一些二级医院或更低级的医院来说,这就不友好了—他们挑不了优质病人,蛮容易出现亏损。”张秋杰说。

“下有对策”

DRG支付最早在1983年,由美国联邦政府主管的公立医疗保险Medicare针对住院病人实施,目前全世界已经有50多个国家实行。美国在实行DRG改革后,效果立竿见影,1985年,病人住院时长有了约17%显著下降。

上海市卫生和健康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金春林告诉南风窗,“医生成为会计”,只要在合理范围,是医生成本意识增强的体现。与此同时,这也对医生水平提出更高的要求。“医生要学会在不同的场景选用最佳的治疗手段。比如,手术有微创的、日间的,有开腹手术,哪些病种用什么样的治疗手段效果最佳,这个很需要(医生)把握。”

他介绍,2021年5月国家医保局公布DRG分组,先划为26个主要诊断大类,再分到376个核心组,最后综合考虑病例的其他个体特征、合并症和并发症,细分为628个收费组。各地会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和病人的费用结构,对组别进行增加或减少。

按病种分好组以后,接着影响DRG的因素是权重,也叫做分值。金春林说,具体每一组定多少分值,全国很多地方会先用前三年的历史平均费用,算出病种的相对权重。

此外,由于我国医疗收费地区和机构差异较大,我国DRG/DIP还设置了系数进行调整。

医院信息系统研发商“誉方医管”创始人秦永方对南风窗进一步解释,除了病种和权重,医保部门设计了机构系数或成本系数进行调节。“这主要考虑到医院级别越高,成本消耗愈大,收费价格也高,系数调整可以作为对大医院的成本弥补。”

尽管DRG和DIP的分组是基于大数据和科学计算得出的均值,可以显著降低医保费用,但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多地医院普遍存在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举动。

秦永方说,在DRG/DIP改革过程中,一些医院管理存在简单粗暴的现象,把医保亏损转嫁到医生,让医生控费。

当医生被迫承担控费任务时,便有动力通过“暗箱操作”,提高医保支付费用。秦永方介绍,DIP情况下,每次医生都要下一个主诊断。“主诊断加手术操作治疗决定医保付费的多少。”于是,有的医生会将能获得更高医保支付额的疾病,填入主要诊断,这种行为被称为“低码高编”或“高套点数”。

2024年6月,安徽省六安市舒城县医保局官网曾引用文章,以某市针对25家医疗机构开展的医保改革专项检查举例。结果发现,其中有18家涉及“高套点数”的违规,涉案金额达118万,主要体现在医疗机构不按填写规范填报病案首页信息,通过调整主诊断、调整主手术、虚增诊断、虚增手术等方式,使病例进入相对高权重的组。

文章记录道,有的医生无视患者实际疾病内涵,将低分值/点数的诊断套用高分值/点数的诊断。如:将“社区获得性肺炎”升级诊断为“慢性阻塞性肺病”;将“支原体肺炎”升级诊断为“重症肺炎”;将“腔隙性脑梗死”升级诊断为“急性脑梗死”等。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医院管理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陶红兵等人,在2022年一篇论文中写道,国外的经验表明,医方的低码高编是引入DRG的系统性难题,在世界范围普遍存在。例如,美国DRG在改革初期,支付费用最高的DRG 病组死亡率呈下降趋势,但该病组的人数却不断增加,这说明患者病情严重程度被夸大。

而在中国,陶红兵认为,公立医院自身面临着公益性和经济性的多重任务。DRG要求医疗服务提供方既要控制成本,又要保证服务质量,压力普遍增大。

在DRG改革要求降费的情况下,一些医院会将科室成本管控的评估机制变成一种问责机制。例如,在医院内部费用控制维度排名不理想的临床科室中,其负责人会定期被约谈,并被勒令内部整改。

由此,在降低费用和多重考核的压力下,医生有动力钻漏洞,进行低码高编、高套点数,从而改善医院营收并提升绩效排名。

探索之路

如何面对DRG/DIP改革带来的新难题?

国家医保局在4月的公众号文章中写道,如果医疗机构将DRG/DIP的盈余奖励与医生绩效直接挂钩,那么就是典型的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将可能直接导致医生从个人利益出发损害患者利益,继而对医疗安全、医疗质量、医院口碑、医院影响力等方面产生严重负面影响,将是典型的得不偿失。

国家医保DRG技术指导组组长、北京市医疗保险事务管理中心主任郑杰曾表示,严苛的支付方式肯定不是我们的未来。过去的项目制付费导致费用增速过快,“DRG把费用省下来,如果不能用于促进发展,那将毫无意义。我们要做的是寻求改变,找到更加科学合理的工具,把资源合理分配出去,而不是省下来”。

从全球经验来看,DRG的改革和实施,在刚建立之时都会有不如意之处。

浙江大学社会治理学院首席专家顾昕在《走向去碎片化的医保改革(上)》一书中写道,DRG系统必须经过一个动态调整的过程。具体而言,当分组方案1.0版完成后,需要基于其后每一年的数据分析和供方(医院)参考加以更新,这一过程一般需花费5至10年时间。

金春林告诉南风窗,当下,全球任何一种医保支付方法都有各自的缺陷,DRG也不例外。在DRG改革的初期,容易产生很多的问题。例如,当下很容易造成医院把住院病人推诿到门诊,或者将长期住院病人分解成几次住院,和上述“低码高编”的现象。

他说,种种行为都验证了,DRG改革不能只停留在费用管理,接下来要强调对医疗质量的考核。医疗质量考核要包括生存率、病死率,还有病人住院期间的生活生命质量等等阶段性指标。

而他也承认,当下的很多问题是由于DRG/DIP分组还不够细致导致的。当下的组别还只有600多组,每个组里面的情况可能还有很大的差异,囊括不了几万种疾病。

“现在相当于给几万人套上600多双鞋子,肯定有穿不进去的人。”他曾作比喻。而相比于美国、德国等国家,中国DRG改革难度更大的地方在于—DRG实现的前提是医疗服务的标准化和同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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