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00后”女刑警什么都能做到

作者: 肖瑶

一个“00后”女刑警什么都能做到0
电视剧《不可告人》剧照

24岁的武汉刑警程世一,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嫌疑人的脸—短发,黑瘦,在她面前落下泪来。被抓到的时候,他还带着儿子,正打算去医院见弥留之际的奶奶最后一面。

程世一也记得那间屋子。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的嫌疑人,躲在屋内困兽犹斗。程世一带队敲开门时,发现屋内弥漫着一股强烈的低压和绝望。

程世一总愿意听他们说,同时保持时刻的警惕。

办案的时候,需要用到“武力值”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即便程世一在警校时就已拿过散打冠军。出生于2000年的她从4岁就开始习武,大学从湖北警官学院毕业后,进入武汉汉阳分局江汉二桥派出所,并成为那里目前唯一的女刑警。入职后一年半内,程世一参与了60余起案件侦破,不到两年时间,抓获了40余名嫌疑人。

年初有一起盗窃案,三名男青年到理发店找工作,老板只能提供两份职位,却破例让三人同住一个宿舍。几天后,三人竟一起将老板的现金、钱包等财物全都拿走,逃之夭夭。程世一和同事通过视频监控追踪,最终在火车站拦截了正准备前往湖南的嫌疑犯。

去年6月的一次追捕行动里,程世一和同事接到线报,两名犯罪嫌疑人藏匿在一处偏僻的农舍内。她和三名同事一路追踪嫌疑人到一个十字路口,程世一率先跑上去,拉住嫌疑人夹烟的右手,将他从电动车上拽出,摁倒、上铐,一气呵成。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见状,撒腿就跑,也很快被抓获。

一线的女刑警不多,年仅24岁的程世一却对她的工作饱含热情。如今,办案之余,她还经常主动要求值班,加入110接警处,工作不到一年,就开始带“徒弟”。

采访的当天早上,程世一要去分局参加一个比赛培训。电话里,她推荐我早上去吃汉阳区某家热干面。中午,我们在一家湖北菜馆见面,吃大骨熬的藕汤和爆炒鱿鱼。程世一还穿着早上训练的衣服,也是工作服,一身黑,一头利落的短发还浸着汗水。从警官学院毕业后,她也试着留过长发,但没坚持下去,索性就这样。

小时候,她被大人评价过“不像个女孩子”,被父亲批评“坐没坐相”。程世一不管,继续跑到操场、沙坑和山野里,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

她并不是那种“假小子”到底的女孩,武汉40度的高温天,走向派出所的路上,我撑起阳伞,她往我这边凑凑,“伞忘记带出来了”。

当一个热爱武术和运动的普通女孩成为刑警,她不必伪装自己。但“男生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不得不上”

程世一亲手负责的第一个案子,是2022年12月的一起电动车盗窃案。

涉案金额不算大,几千块钱,“但这种(罪犯)一般都是有前科的”。程世一和辅警花了两天两夜跟踪监控视频,最后找到了嫌疑人消失的一个菜市口附近,在那儿发现了“销赃”用的车厂,丢失的电动车都在那里。

他们继续摸查到嫌疑人居住的小区。正在保安室查看监控的时候,恰好遇到嫌疑人从小区内走出来,程世一的师父和辅警冲上去,从背后把他摁倒。

当时,嫌疑人自称正打算去医院看望病危的奶奶,希望能去见她最后一面。在那种情况下,是否相信他的话,存在一定赌博成分,“总不能派人去医院先检查一下是不是真的”。但程世一最后还是决定去。到医院后,发现嫌疑人所言属实,他最终见到了自己奶奶的最后一面。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观察世界的视角,也许没那么练达和老道,但还保留着不少纯粹和直观的感受力。

去年底,程世一他们终于集齐一个侦查了很长时间的经济犯罪案件证据,并锁定了嫌疑人居住的小区。元旦前夕,程世一带队前往小区,来到目标所在的一栋单元楼一层。他们通过窗户看见,嫌疑人就在室内,却无视他们敲门,打电话也不接。程世一继续敲了大概半个小时,一面进行劝说和沟通,里面仍然悄无声响。

恰在程世一准备找人开锁的时候,门忽然打开了。程世一先将声音丢进去,质问对方为何不开门,旋即他们看见了情绪低落、面如死灰的嫌疑人。他用低沉的语气说:“我刚刚把衣服洗了,晾在了阳台上,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给家人交代了后事。”

听他说完,程世一忽然想到,此前他在电话里说过,他的孩子生病了,根本没有钱退赃。“很多人都在找他要钱,再看看他租住的这套房子,冷冷清清,光线昏暗,客厅茶几上只有两部手机。”程世一那时觉得,这个房子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氛围。

程世一让他先坐下,向同事使了个眼神,不动声色地将他背铐,搜完一遍身后,再和他聊天。“聊他和妻子说了什么,聊他的小孩,聊他面临的事情,让他坚持下去,钱都是小事,家人才是大事。”等他心情平复后,她再将他带回所内。

去年1月还有一起案子:两个男性家长因为孩子之间的矛盾发生了口角,而后演化成殴打。其中一人将另一人打成了刑事上的轻伤,但在程世一抵达现场前,伤人者就已经跑了,和老婆孩子分开跑。

程世一先看见,嫌疑人的小孩和老婆上了一辆出租车。他们带人去了出租车公司,通过订单找到了其家人,继而锁定了嫌疑人的藏身之处。但他们没有立刻去找他,因为马上过年了,让他一家过完年再说,“执法也要有温度”。

在派出所里,基层民警每4天需要值一次班,一次持续24小时。“徒弟”刘谦印象里,每次急案需要人的时候,程世一都会自己过来,通宵工作到第二天是常有的事。

去年夏天,刚毕业的刘谦进入汉阳区分局,成为一名年轻刑警。由于老一批刑警刚好被调走,他的“师父”变成了仅参警8个月的程世一。

刘谦是个看上去有些腼腆的男生,只比程世一小几个月,却觉得“师父”身上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镇定。去外地带嫌疑人回来的时候,“她(程世一)会提前将自己要带的文书准备两份”。“接到嫌疑人后,第一时间先安抚嫌疑人,如果嫌疑人家属也在,就要和其家属讲明道理,让其家属配合我们工作。回来路上,师父还要不断和嫌疑人聊天,安排好嫌疑人的后勤工作,确保路上的安全。”

程世一会教给刘谦一些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比如始终要放在第一位的安全意识。

今年1月,刘谦和程世一去嫌疑人家里抓人。刘谦记得,在将人控制在客厅后,程世一安排人在阳台和厨房看守,防止跳楼或拿菜刀之类危险动作,带离后对嫌疑人反铐,防止在车上自伤自残或对民警造成伤害。

“打得过男性,没那么难”

程世一让我摸她的肌肉—有点硬,“但外面有脂肪”。我瞧不出来,她说最近在减脂。从外表看,她是那种匀称而有力的形体,不少女生有的身材焦虑,她也有,但她时常感到的焦虑,是肌肉含量流失,身体的力量感下降。

她在单位宿舍和办公室放了一对哑铃,20公里外的家中也有哑铃。她在家里常做全套的训练,包括俯卧撑、仰卧起坐等,也想过买沙袋练拳,但怕扰民,宁愿到室外去跑步、游泳,其实只要在练,就不会松懈。

难的不是打,是坚持下来。

程世一从4岁就开始练武,小时候,爸妈怕她长大后体弱多病,在程世一念小学前便送她去武术学校。学武术的终究还是男孩比女孩多,程世一习惯了生活在男孩堆里接受同等强度的身体训练。不少女性想学武术的时候大都会被浇一盆冷水:女性的绝对力量天然不占优势,真遇到危险,不如跑为上策。但程世一不信这样的道理。

考入警校后,程世一继续练武,天赋跟随她一块儿成熟。仅在大一期间,程世一就获得了学院举办的第三届散打冠军。

可她也逐渐感受到与男生之间的绝对体力差距,有时近距离打到一起,会被逼得逐渐后退。“其实也可以通过训练和技巧渐渐克服”。她确实克服了先天劣势,和她对打的大都是男生,但她总有把握能把他们打趴下,“男女天生的体力差异是有,但没那么大”。

不过,参加工作这两年,需要用到武术的时候其实很少。由于资历尚浅,程世一还没参与过严重的刑事要案,也很少遇到真正具有武力值的对手,且出警必须两人以上,大部分嫌疑人不会去对抗他们。

有一段时间,程世一发现,对她而言,办案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体力,而是身为女性的外形,以及表面上的稚嫩带来的威慑力不足。

可经验又不断告诉她,外形气质上的威慑力并不是最重要的,理性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方法,成为她屡有成效的关键。

去年有一次,程世一带队侦查一起洗浴中心的盗窃案,在员工宿舍找到嫌疑人的时候,后者拒不承认。程世一控制住他的膝盖部位,强迫他蹲下,对其上铐;嫌疑人依然激烈反抗。经过40分钟的现场突审,嫌疑人忽然问程世一:“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嫌疑人又凝重地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接着开始阐述自己如何一步步用光积蓄,又一步步走上犯罪道路。程世一就听着他讲,直到他讲到最后一步,如何实施盗窃过程。

一个“00后”女刑警什么都能做到1
程世一骑行到藏区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狠劲儿”,程世一也尝试过揣摩师父王雨的表情。有一段时间,每天下班回家后,她就对着镜子练眼神的“杀伤力”。后来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技巧可练,“习惯了眼神就出来了”。

师父王雨其实年龄也不大,是个1996年出生的青年刑警。在王雨看来,对一名女刑警而言,最重要的也许是“勇气”,“面对更高大的男性罪犯,必须克服心理的恐惧和紧张”。而程世一的进步让王雨惊奇,“短短一年内,她的语气和气势就从一个学生转变成了一个刑警”。

不过,师徒相处了四个多月,王雨就被调离了派出所,程世一被迫自立。如今回望,做刑警与练武有不少相似之处:都需要经验累积,需要历练与熟能生巧。但在这些之中,一条准则通用:“男生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重新看见世界

程世一的微信头像,是她坐着滑翔伞飘上天的照片。头顶蓝天白云,脚下是绿茵与远山。那是一次在武汉郊区的滑翔伞训练基地,她借缓坡发力,随着一声惊叫,腾飞上天。

一个“00后”女刑警什么都能做到2
程世一收到市民送的感谢锦旗

前一天,她刚结束了一起复杂案件的侦破,连续8天内有5天熬夜到凌晨,外加一个通宵。“还是只有运动能(让我)缓得过来。”

远足和旅行,永远能将这个“00后”刑警女孩从工作的高压和强度里暂时解脱出来。从小她就喜欢撒丫子到处跑,跟着男孩子们一起去大人们眼里危险的地方,尽情释放冒险欲,也渐渐养成了不怕受伤的性格。工作后,极限与自我挑战总能让她舒展,大口呼吸,重获自由,“看见世界”。

去年5月,她到河南徒步40多公里,爬升2300米,与松涛、黑山羊和夜空的星星一起度过了小长假。今年6月,她跟随一个户外团到高原徒步,两天内步行42千米,抵达四川康定,最高来到4600米的海拔。但可能因为前一天熬了夜,程世一产生了高反,在路上感觉头痛欲裂,恶心想吐。

2020年,大二的暑假,程世一从理塘出发,沿着川藏线骑行,在路上度过了整整31天。藏区的每年夏天是雨季,高原气候多变,她在中途遇到塌方和泥石流,也遇到暴雨;下雨就披着雨衣继续骑,看见闪电劈在自己面前五六米处的地面上,刹那间火光四溅,地上滋滋滋冒着黑烟。同一天从武汉出发的骑友,有人生病,有人坚持不下去,程世一却越来越兴奋。

历经复杂的地质与灾害频发路段,心里蓄起对大自然的敬畏,在这般极限体验和挑战中,程世一忽然明白,“为什么修路的都是武警而不是工人,因为在这里修路如战场”。

远行和徒步让她迷恋上自然,与武术类似,这也是一种与自身对抗的过程。近期,她紧跟奥运赛事,北京时间8月4日,樊振东夺得乒乓球男子单项金牌。程世一告诉我,她喜欢樊振东,早在2019年,他还没那么出名的时候,程世一就和他合过影。“(他的)内心很坚定,想赢的心理比任何人都强烈,而且还能顶住这么大压力。”程世一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锚定一个目标,一往无前。

“世一”这个名字,不是要做世界第一,而是“世界上的唯一”。她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