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羊女孩茨姆:只要民宿,不要爱情
作者: 乔悦
今年,31岁的茨姆第一次出国,她跟着导演竹内亮,赴日本路演纪录片《再会长江》。与13年前第一次看到上海相比,她已经没有太多好奇和惊讶。
过去,茨姆从未离开过纳帕海。那时的她,怀抱小羊,望着无垠草原,不知楼有多高,飞机有多大。
然而,13年前,与竹内亮的偶遇,让她第一次离开家乡,看到远方。回家后,茨姆在给竹内亮一行人的信中写:我想在家乡开一家民宿。
10年后,她再次出现在同一个导演的镜头中时,已是一名民宿老板。这段奇遇让无数观众落泪,但她的民宿故事,远不止于成功那么简单。
无边之海
2011年,17岁的茨姆时常抱着小羊,在香格里拉的纳帕海景区,找游客合影拍照,一张5元。这是母亲从嫁到靠近松赞林寺的小姨那里学来的赚钱法子,游客喜欢和小羊合影,这在当地渐渐成了一门生意。
纳帕海,藏语意为“森林旁的湖泊”。这里远离城镇,与长江支流相连,是香格里拉最大的草原。春夏时节,这里是广袤的“依拉草原”;秋季降雨蓄水,湖面扩张,形成纳帕海中的“海”。
茨姆的家坐落在山海之间,附近便是这片草原。从小到大,她从未离开过这里。姥爷曾希望她成为舞蹈家,为此养了六匹马,租出一块农田,供她上大学。姥爷年轻时当过兵,想让茨姆见识外面的世界,常叮嘱她:“要好好读书。”
茨姆四年级时,姥爷因胃出血去世。家里的顶梁柱断了,养的马也弄丢了,“突然就穷了”。不久,茨姆辍学了。秋季的纳帕海如同无边的屏障,隔绝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辍学时,茨姆并不难过,因为她的朋友也大多辍学了。按照藏族传统,家里最先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女,日后都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责任。身为长女的茨姆,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10岁起,茨姆开始学着成为一家之主。春秋在田里干活,夏季上山找松茸,“每天重复干同样的事情,感觉没有太大意思,也看不到头”。
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抱小羊合影。15岁到17岁,茨姆每天身穿藏族服饰,站在村外山坡上,从早上7时站到下午 5时,招揽游客。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绣十字绣打发时间。虽然生意不多,但一个月下来,也能挣到六七百,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看着这些独自出行的旅客,茨姆好奇,为什么他们出门不用经过家长同意?为什么女生可以在外面过夜?她想主动搭话,却总受到对方的忽视,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冬季,是纳帕海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很多候鸟摄影爱好者都来这里拍摄黑颈鹤。但由于周围没有住处,他们只能晚上再往县城赶。茨姆常听他们抱怨,要是附近能有一家民宿就好了。
民宿的概念在茨姆心中悄然生根,望着眼前的草原与远处的雪山,她幻想着,如果将来自己要开一家民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份幻想,成了她枯燥生活中的唯一慰藉。但她不敢告诉家人,“因为没资金,没经验,只是一个单纯的想法”。
命运的齿轮
此时,日本导演竹内亮正在中国拍摄纪录片《长江天地大纪行》。他们在香格里拉选定了主人公后,决定前往纳帕海,进行前期踩点拍摄。镜头掠过茨姆,她抱着小羊,紧紧盯着他们,沉默不语。主持人冬冬对这位抱羊女孩产生了好奇,而茨姆也对剧组手中的摄影机感到新奇。
等他们拍完风景,茨姆才小心询问:“你们是来拍电影的吗?”冬冬说:“我们是拍纪录片的。”一来二去,茨姆和他们聊了起来。竹内亮、冬冬和摄像师轮流与茨姆拍照,照顾她的生意。冬冬给了女孩10块钱,但她坚决退回了多出的5块。
第二天,为了感谢他们,茨姆把剧组带回了家。茨姆的家是典型的藏式建筑,以石木混合结构为主,几十根粗壮的原木支撑起上下两层,屋内铺满色彩斑斓的宗教壁画。茨姆与冬冬聊起了藏区的美食和文化,并带他参观了寺庙,分享了当地的风俗和信仰。他们仿佛生活在两个完全不相交的平行世界,却又对彼此生活充满了好奇。
“上海到这里要走多远?”
“飞机里面能坐多少个人?”
“天上有飞机的跑道吗?”
对于冬冬的回答,茨姆总是哇的一声,笑着说,“不是吧”。她难以想象上海竟有100层的高楼,也从未意识到一架小小的飞机能载400多人,飞往她无法想象的远方。
当天回到酒店后,冬冬和竹内亮向节目组提出,想带茨姆去上海,但遭到了摄影师杨林和竹内亮妻子赵萍的反对。他们担心,把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农村姑娘带到上海,可能会让她从此厌恶家乡,他们不敢负这个责任。茨姆的叔叔也持反对意见,他不信任这些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害怕茨姆被带走后,再也回不来了。
而且此时,茨姆已经在父母的安排下,与一个曾素未谋面的藏族小伙成婚近一年。要是现在出去抛头露面,她会被村里人说闲话。
节目组只能与茨姆挥手告别。离别时,镜头定格在空中的一架飞机上。
一个月后,它还是把茨姆带到了上海。
原来是茨姆的妈妈不忍女儿伤心,力排众议说服了全家。她觉得,这或许是茨姆人生中唯一一次去上海的机会,不想让她错过。但她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好人,只能在出发前,跟家人做好最坏的打算。茨姆回忆:“妈妈当时都跟我爸商量好了,如果在上海,小亮哥他们把我卖了,她就跳江死在上海。”
最终,茨姆和父母乘坐飞机,抵达上海。穿着藏族服饰的茨姆,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显得格外瞩目。他们在上海待了三天,茨姆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100多层的高楼;第一次在长江入海口,看到真正的大海;也是第一次知道,酒店会给每个房间配备独立卫生间。
上海之旅结束后,节目组仍在担心,有没有对茨姆产生负面影响。三个月后,他们收到了茨姆的来信,信上说:感谢他们给她留下了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她希望和别人一样,有个很大、很漂亮的房子,在家开个小客栈,如果实现了,希望团队帮忙宣传一下。
片子播出后,剧组给茨姆寄了一封信,提醒她去看。她跟小姨特地在县城网吧找到那期视频,反复拖动进度条,重温那时的经历。“有点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茨姆说,由于网吧很远,去一次很困难,所以只在网吧充了一次钱,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
热 爱
在此之后,茨姆与剧组失去联系,她的故事和梦想也逐渐被大众遗忘。2021年,竹内亮为拍摄纪录片续集《再会长江》,再次来到茨姆的家。看着眼前精致气派的民宿,他站在门口徘徊不定,怀疑自己认错地方。直到向路过的女孩询问,看到路口“仁青茨姆美苑”的指示牌,他才确信,“茨姆的梦想实现了”。
门口原本堆柴垛的空地,改成了停车场。推开木质大门,阳光透过玻璃天花板,照亮了整个民宿。两层楼房经过翻新,变成了16间客房,每间都有独立卫生间,大厅地砖铺设整齐,还摆放了不少盆栽。
一楼正前方的小屋里,茨姆握着手机走出,认出是竹内亮,笑着跑上前拥抱。10年过去,茨姆的样貌没有太大变化,但似乎又有些不同,竹内亮感慨,“看起来像个老板了”。
茨姆将头发盘起,身穿黑底红袄的藏族服饰,脸上打了粉底,涂了口红。交谈时,她总会直视对方眼神,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避开。
竹内亮带茨姆回到初次相遇的纳帕海景区。茨姆坐在曾抱小羊的地方,回忆起冬冬哥和那趟上海之行,泪流满面,“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再会长江》播出后,茨姆的故事再次流传开来,人们都说,是冬冬改变了茨姆的命运。
如果当初没去上海,就开不成民宿了吗?茨姆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她也会开民宿,只是可能不会那么早,也不会有这么多房间。
民宿梦,在上海勾勒出轮廓,历经8年,才得以实现。

从上海回来后的4年里,茨姆接连生下两个孩子。她既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也没有被家庭束缚的悲伤,更多时候是“还行”“没感觉”。她觉得,“怀孕生小孩就是个任务”,家里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偶尔会想起民宿,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她坚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开民宿”。
2014年,香格里拉修建高速,经常有游客迷路。茨姆和朋友抓住商机,当起向导,载游客前往各景点,每次二三十元。然而,4个月后,因景区从业人员审核制度收紧,没有向导证的她只能放弃。
后来,她在景区牵马,结识了一位做餐饮的老板娘。对方看她老实勤奋,便在独克宗古城租了间小铺,邀她共同经营,收入平分,那是茨姆人生中的第一个老板娘。
古城离家十几公里,茨姆不会开车,妈妈早上6时送茨姆上班,晚上10时再去店里接茨姆,每天往返两次。
按照藏族习俗,已婚女性不能在外过夜,其他同事不是藏族,晚上可以直接睡在店里,但茨姆必须回家。后来,茨姆不忍麻烦妈妈,自己学会了开车。在那里,她还掌握了一些创业技巧:如何运营店铺,如何管理团队,如何进货……
干了将近一年的时候,小女儿意外从楼梯上滚下来,摔伤了腿。茨姆和母亲陪女儿在昆明住院,照顾了两个月,恰好此时老板娘也要离开香格里拉,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正在茨姆发愁下一份工作时,过去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的民宿老板主动找她,说自己的民宿开业了,问她想不想来工作。
茨姆相信,这位民宿老板是她人生中的又一位贵人,上一位是冬冬哥。初来民宿,茨姆什么也不懂,光是学习录入身份证、铺床就花了两个月。老板手把手教她操作电脑、运营网站,常告诉她要好好学习,将来掌握一技之长。
开业两个月后,茨姆成了店长,“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操心”。妈妈劝她辞职,“在这里工资比之前低,每天又管那么多,家里有事都离不开”。茨姆不在乎,骗妈妈说老板加了工资,但没多久谎言就被戳穿。母亲找到老板,想带茨姆走。但“老板最怕我妈了,一下就给我加工资了”,茨姆说。

在民宿工作的4年里,茨姆把这份工作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只要进那个门,我就开心”。她每天是最晚下班的。“我当时就想着,为什么要那么准时下班,就不能多干一点吗?”老板以为她勤劳,实际上,她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
从向导、牵马、餐饮到民宿店长,茨姆的每一步都在为开民宿铺路。做向导,可以知道客人的来源;去牵马,能了解游客晚上住在哪里;搞餐饮店,弄清创业流程;当民宿店长,掌握民宿的运营和管理。
直到2019年,来香格里拉的游客越来越多,孩子也上了寄宿学校,茨姆的梦想再也按捺不住。
珍贵的宝物
这一年,茨姆把开民宿的想法正式告诉家人,他们知道这是茨姆最大的梦想,纷纷出谋划策。
开民宿,最重要的问题是,钱从哪里来?
茨姆家并不富裕。她是家中唯一有固定收入来源的人,妹妹还在昆明上大学,丈夫洛桑过去是货车司机,给建筑工地运沙子,后来借钱买了辆大货车拉货挣钱。但折腾了三四年,他也没怎么挣到钱。孩子还要读书,家里的存款所剩无几。

茨姆预计贷款100万,但她知道银行不会轻易贷款给她,幸好父母主动帮她承担风险,在银行申下了贷款。洛桑也卖了大货车,筹了20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