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闺蜜葬礼的“90后”
作者: 贾梦雅通过照片,童婕妤见到了闺蜜李洪花入殓前的模样。她素衣整洁、皮肤白净、表情安详,看不出任何交通事故的痕迹,她是如此年轻而美丽,只有31岁。
几天后,童婕妤去送葬。灵堂中央是闺蜜的遗像,一张从生活照中截取的头像,她笑得温暖灿烂,只是蒙上了黑白色。
葬礼上,人们起初都有些发木,静静地,直到李洪花的骨灰盒被取出,哭声渐起。看到骨灰,童婕妤才开始相信,闺蜜“人是真的没了”。那是一种巨大的悲伤和不真实感,她只知道后来有人掐着自己的人中,她才知道自己晕倒了。
去年9月,王倩参加了中学同学张弛的葬礼,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同龄人的葬礼——年仅32岁的张驰突发心梗,猝死家中。在葬礼现场,她只觉得脑袋发懵。
那种感觉和参加长辈葬礼是不同的,因为年轻人的死,如此反常却又如此之近,而和他们告别,是一件更陌生的事。
30岁的葬礼
遗体告别仪式上,张弛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粉底盖住他因突发心梗缺氧而青紫的面容。王倩和几位同学排成队,上前深深鞠了一躬。
张弛的妻子和母亲站在一旁,面容憔悴、神情呆滞,“感觉整个人都垮掉了”。王倩和同伴上前安慰时,张弛的母亲嘴中反复念叨着:“我的儿子没了,我的儿子没了……”王倩听了,很是心碎。
当天,张弛的父母请来先生办仪式。院子中间,冥币纸钱、财神纸马堆成了一个小山坡。同伴说起,很少有人会准备那么多丧葬用品,但张弛走得太年轻,大概他的父母还是想以厚葬弥补儿子此生福薄、寄托哀思。
葬礼前一天,王倩才收到张弛去世的消息。她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难以置信,年纪轻轻,怎么就没了?
像是需要确信一般,她紧接着发消息通知几个共同好友,不敢电话说,“电话太直接,文字能给彼此留点缓冲的时间”。在反复讲述张弛离世这一事实后,王倩才稍有了些实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王倩还有机会和朋友告别,而周南却没能见到大学舍友楠楠最后一面。
那是在今年春节前后,楠楠连续3个月没回消息,周南开始有些担心。
这不像她。2020年大学毕业后,只要私信给她或是在大学宿舍群聊里@她,她总会回复。起初大家没多想,可能是在忙,可能是事后忙忘了,可能是过年拜年消息太多没看到……但今年春节返工后,楠楠还是没动静,大家都着急了。
周南和其他舍友开始多平台联系楠楠,前后持续半个月,最后找到了楠楠妹妹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妹妹说“姐姐和爷爷奶奶一起走了”。
起初,几个女生没理解,走去哪儿了?最后才得到最坏的结果,楠楠死了——去年年底,楠楠因肝癌晚期去世,从确诊到最终离开,前后不到10天,此前不久,她刚过完自己的25岁生日。
周南惊闻死讯,已经是楠楠离世3个月后。那一刻,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不得不在公司卫生间维持一点体面。下班回到家后,当晚就剩下哭,她几乎用掉了一整包抽纸,形容自己当时“哭得像个疯子”。大学时期,她的床和楠楠的挨着,她俩是宿舍里最要好的两个人。
再见,小太阳
李洪花生前,和童婕妤是同事,更是闺蜜,尽管她们相识仅一年多,却很是投缘。
认识李洪花那一年,童婕妤刚刚结束了一段9年的恋情。李洪花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低落,但从未开口细问,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时常邀请她去户外散心或是到家中坐坐,以“你来陪我”的温柔口吻,假装自己是那个更需要陪伴的人。
2017年平安夜,童婕妤出差回来,因为没有提前告诉父母当晚回家,被反锁在门外。她不怕叨扰,拨通了李洪花的电话,求“收留”一晚。
院子中间,冥币纸钱、财神纸马堆成了一个小山坡。同伴说起,很少有人会准备那么多丧葬用品,但张弛走得太年轻,大概他的父母还是想以厚葬弥补儿子此生福薄、寄托哀思。
抵达李洪花的住处,已是夜里12点多,客房里已然暖烘烘,知道童婕妤怕冷,李洪花还为她准备了泡脚水和热水袋,趁她洗澡的间隙,又为她煮了碗番茄鸡蛋面,这碗面的照片至今仍在童婕妤的朋友圈里。童婕妤睡眠不好,但那晚,她觉得自己睡了这辈子最好的觉。
童婕妤常常觉得,李洪花就像个小太阳,温暖而治愈,但事实上,李洪花是个命苦的女生。
她出生于陕西农村,八九岁时,母亲抛下她离家出走,父亲患有精神类疾病,由姑姑带大。她初中辍学后便外出打工。后来结婚,因父亲无人照顾,李洪花又将他接来杭州,带在身边,丈夫虽表示支持,但面对公公婆婆还是小心谨慎。不过每每提及这些,李洪花鲜有埋怨,总是语气轻松。
李洪花被交通事故带走,给童婕妤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而没来得及和可可好好道别,则是何思娴的遗憾。
何思娴与可可是高中同桌,后又成为舍友,上学的日子里几乎天天黏在一起。高中毕业后,可可留在了云南,何思娴去了外地,两人虽不常见面,但会在微信上实时分享彼此的日常,说闺蜜间的私房话。
去年2月,何思娴在四川结婚,需要伴娘,可可特地从云南跑了过去。因为是中式婚礼,可可为她精心准备了一个传统的盘扣式红包。婚礼前一夜,两人窝在酒店的房间里聊到12点,5个小时后,又一同迷迷糊糊爬起来准备婚礼妆造。看着这位新嫁娘梳妆、出阁,她的幸福好像才刚刚开始。
可不承想,那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5个月后,何思娴收到了可可妈妈发来的信息,说可可在7月15日因心梗离开人世。何思娴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仍难以置信。
回过头,何思娴也忍不住多想,可可是不是活得开心。去世前,她有两三年的抑郁症史,药物的副作用,也加剧了她的身材焦虑。她会因为男友对身材的指点和言语打击怀疑自己,父母也不理解她的病症,而她也曾因为轻生,被送去医院抢救。每次情绪崩溃,可可都会找何思娴倾诉,有时一通电话会打上数小时。只要觉得可可状态不对,何思娴便会立即告诉可可的父母,留意可可的行动——可在那场婚礼上,何思娴分明觉得当时可可的状态好了许多。
在何思娴眼中,可可温暖善良体贴,共情能力极强,她每次一股脑发出去的消息总能收到可可的逐一回复。在得知何思娴怀孕后,可可时常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并隔三差五为她寄去家乡的水果。
只是,她再也吃不到那些水果,再也听不到可可的声音了。
怀念
从葬礼上回来后,王倩觉得自己得了疑心病。她此前也经历过家中老人因疾病离世,但是这次张弛的突然离世给她的冲击太大,“死亡太近了,吓疯了”。
她开始每天在网上检索心梗产生的原因,如何预防等等。大数据捕捉到了她的恐慌,每天都为她推送心梗、胃癌、肠癌、颅内肿瘤等相关信息,王倩越看越担心。
之前,王倩前往医院一般只为完成公司每年安排的例行体检,但从去年9月起,像是应激反应一般,她老去医院,开始针对每天了解到的疾病信息做相应的检查。甚至医生都看出了她的焦虑,并判断说可能存在“焦虑躯体化”,建议她去找心理咨询师聊一聊。
从检查到出结果,王倩每次都在“担忧”和“开心”两种状态间来回切换。如此反复近一年,直到今年6月,她几乎完成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各项检查,发现身体并无大碍后才安下心来。
楠楠的离开,也给周南带来了类似的影响。
在楠楠去世的一个月后,周南在夜里突发高烧,身子全然没有力气支撑起来。若是在以前,她会决定自己在家里挨过这一晚,但在当时,她十分害怕自己睡过去再也起不来,最后强撑着去家对面的医院挂了急诊。
那段时间,“多多出门”“好好生活”“生命宝贵”的想法,总会萦绕在周南心头。
去年12月,何思娴去了趟可可家,并留下吃了顿午饭。饭桌上,大家谈天说地,却默契地对可可离世的事情缄口不言。
临走前,何思娴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拿给可可的妈妈,对方再三推辞。何思娴说道,如果可可还在世,还会经历乔迁、结婚、生子等一系列人生大事,那时,她也一定会给可可包大红包,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都泣不成声。后来,何思娴还探望过可可父母多次,但他们从不提起可可。
看到和可可有关的事物,何思娴会止不住地掉眼泪。和她一样,对可可的离去有切身之痛的,就只有可可的父母,但他们的避而不谈,让何思娴不知道该和谁讲述对可可的思念。
何思娴说道,如果可可还在世,还会经历乔迁、结婚、生子等一系列人生大事,那时,她也一定会给可可包大红包,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都泣不成声。
可可已经离开一年多,何思娴仍觉得不真实,只觉得两人只是太久没见面,她仍会把日常生活像此前那样,通过微信事无巨细地发给可可,只是对面再无应答。
在李洪花老家,逝者出殡百天有扫墓的习俗,当时童婕妤只是木讷地跟在众人身后。3天后,她又独自前往。
那天,童婕妤在李洪花的墓碑前泣不成声,讲述着她的突然离去,给自己带来的巨大痛苦。比如,在李洪花离世的第一周,她就暴瘦了9斤;比如,那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失眠成了常态……
从那以后,两人相聚的场所,从李洪花的家变为了李洪花的墓地。此前,墓地总给童婕妤阴冷之感,但李洪花在那儿后,她开始觉得那是最美好的地方,出差回来会去,想李洪花会去,有苦闷烦恼了也会去。每年,童婕妤都会往返墓地十多次,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童婕妤发现,这两年,李洪花墓碑旁的逝者多了起来,年纪小的,甚至只有十二三岁。
李洪花的孩子如今已有十六七岁。相较于回家,他更愿意待在学校。6年间,童婕妤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他很少对外人表露对妈妈的思念,在家人面前也总是表现得乐观开朗,他越这样,童婕妤越心疼。
失去朋友已经如此痛苦,她不敢想象孩子失去妈妈的痛苦。
李洪花离世后,童婕妤代替她,时常去看望她的家人。两个家庭日常的走动,逐渐变得频繁,逢年过节,出差旅游,他们总会给对方带伴手礼。
“代替小花为他们做了一些事情,他们也把我当小花一样去疼爱,甚至比小花在世时还要疼爱。”前段时间,童婕妤收到了李洪花姑姑亲手做的红糖馒头和花卷。
在李洪花离世前一周,童婕妤妹妹的孩子与李洪花哥哥的孩子相隔2天先后出生,都是女孩,那时二人便说好,在李洪花从日本旅游回来后,要一同去看望两个小孩,并让她俩做“全世界最好的姐妹”。
从两个孩子3岁起,每年5月,两个家庭会选择其中的一天为她俩一同庆生。这个仪式已经持续3年。十几口人聚在一起,为了孩子,更为了怀念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李洪花。
(文中王倩、张弛、周南、可可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