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晚期,我跟母亲及死亡和解

作者: 王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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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电影《遗愿清单》中,死亡宣告将美国两位不同阶级的临终之人捆绑到一起。

在得知自己只剩下一年后,为了养家而在引擎盖下工作了45年的汽车维修工卡特,选择暂时离开家人,一项项完成自己在遗愿清单上疯狂的计划:笑到流泪、跳伞、开一趟跑车、去喜马拉雅山感受神迹……而另一位同样只剩下一年时间的富豪科尔,选择和这个陌生人一同前行,并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重新敲响自己女儿的家门,与这多年未见的亲人再度拥抱。

在死亡告知书来临前,重新思考生命中重要事物的排序,并在死前一项项完成自己的遗愿,与自己、亲人和世界互相告别,这也是许多人对死亡的浪漫化想象。抱着这样的想象,我找到从事安宁疗护的工作者,希望他们和我谈谈,在花样年华直面死亡的年轻人,他们有什么心愿,又如何度过剩下的日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告诉我,和电影里的浪漫化想象不同,许多人在临终前难以接受死亡,更枉论平静地谈遗愿、完成遗愿,“一个人是怎么活的,一般也会这样死去”。如果非要说心愿,其实是希望减轻家人的痛苦。

这一点也不容易。从事安宁疗护工作十余年的纪慈恩说:“我们的前半生所做的努力,都是奔着‘越来越好’或‘维持现状/稳定’,几乎没有一个时刻是需要‘接纳越来越糟’。”而在年轻人身上,这种难以接受的感觉更为强烈。

一个可能的解法是,在最后的宝贵时间里,具体而深入地了解即将发生什么,还能做什么,坦诚相待、平等对话,与家人一起,跟死亡和解。

让我们谈谈死亡

“他可帅了。我忘记了有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刘诗颖回想起学文时,下意识说道。想了想,她又补充:“他可能知道。”

刘诗颖第一次见学文,是他独自一人前来华西第四医院宁养院(简称:成都宁养院),申请接受宁养服务。来这里的,多是癌症晚期患者或其家属。宁养院会为符合条件的患者开具一定的镇痛药,通过药物和心理疏导,帮助患者在当下尽可能少一点痛苦地正常生活,安宁而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刘诗颖是成都宁养院唯一的社工。五年来,她见过许多临终患者。大部分临终的年轻人,虽比上一辈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至生命末期,但在最后的时间里,他们会呈现出一种“退行状态”,将自己退回被父母照顾的阶段。面对临终的种种选择,诸如要做哪些诊疗计划,是否要继续治疗,他们甚少自己做决定。

但同是“90后”的学文展露了一种冷静自持。他自己来宁养院问诊拿药,摆出自己经历过的治疗方案,清楚自己处于什么状态。因体贴母亲在老家,不愿她过多奔波照顾,在临终前期,学文选择在工作的城市自行照顾自己。领取许多人会因病耻感而抗拒使用的吗啡时,他也坦然说,药物能暂缓疼痛,“生活质量一下提高”。

在刘诗颖的印象里,他对许多事情都有一种实用主义的独立与乐观。

但随着病情加重,学文偶尔也得住院接受姑息治疗。这是一间沉默的病房。他所在的六人间内,其他床上躺着连着呼吸机的患者,终日昏迷。有一回刘诗颖经过时,学文独自清醒,默默地在自己的床上吃零食。见她来,他少见地显示出焦虑,问道:我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刘诗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临终者的回避或焦虑,一大原因是对死亡的陌生,以及由此而生的失控感。

但长期从事安宁疗护的工作者知道,人们多是在某个瞬间,真实地感受到死的分量。这往往不是在最后期限或病情被告知的那一天,而是在体力逐渐流逝、身体逐渐变差的过程中。

“在你生命最后的时候,你可能陷入昏迷,或者状况特别不好。这时我们需不需要抢救你?”她进一步细化,要不要心肺复苏?要不要气管切开插管?要不要用升压药?这些直接而清晰的问题让学文逐渐平静下来。

多年从事安宁疗护的医生凯瑟琳·曼尼克斯曾表示,濒临死亡的状态,拥有着与出生一样的惯常模式。在这时,人们会感到乏力,陷入睡眠的时间会越来越长,逐渐在睡梦中,陷入无意识状态。“生命终结时,不过就是一直处于无意识状态……然后轻轻地慢下来,并轻轻地停止。”

正如伊丽莎白·罗斯曾在死亡科普读物《你可以更靠近我》中提及的,“不管是5岁还是95岁,没有一个临终之人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正在逼近”。此时真正的问题不是如何劝说,给予虚假的“积极”,而是“我能不能听懂他”,听懂一个临终者真正的担忧。

那么面对一个无法变“好”的状况,我们还能做什么?刘诗颖告诉学文,在清醒的时候,可以做预先关怀计划,提前决定自己之后的处境。

“在你生命最后的时候,你可能陷入昏迷,或者状况特别不好。这时我们需不需要抢救你?”她进一步细化,要不要心肺复苏?要不要气管切开插管?要不要用升压药?

这些直接而清晰的问题让学文逐渐平静下来。在一次次选择中,他似乎重新获得了对自己生活的一些掌控。他们继续谈论死亡,谈及人死后的状态。当问题敞开,在这条只能一个人穿行的孤独道路上,也能获得些许陪伴。

和我平等对话

“在宁养院工作,我们见过很多孤独的病人和家属,尝试沟通又害怕沟通。想诚实以待,但不知道诚实之后会发生什么。”刘诗颖表示,谈论临终计划,并不常是轻松的。在死亡面前,临终之人和家属常常互相试探,选择给出虚假安慰,而回避内心的真实想法。

刘诗颖曾有一位年轻的照护对象小为,在临终前,她一遍遍和家人确认,不愿在世上留下什么,因此不希望有墓地,甚至也无需保留骨灰。

小为母亲曾一一答应,却在一次谈话时无心提及,在扫墓的时候,我们会念及你的好。

这泄露了母亲真实的想法。在心底,她希望以后有一块女儿的墓地,在思念时可以有个去处。但出于回避冲突的心理,她选择不对小为直言,暂时用一句句“同意”,换得小为当下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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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当这一谎言被看穿,在小为看来,其他承诺也变得可疑。这句失言后,小为感受到无法掌控自己的身后事,她情绪激动,和母亲大吵。

在刘诗颖安抚双方情绪的过程中,更深层的问题逐渐浮现。在母亲心里,她不知道如何与自己临终的孩子相处,只能用应允来回避严肃的谈话。小为亦苦于家人的回避,她清楚,自己在家人心中,更多是一个要被照护的病人,而不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人。

“家人为了安抚答应的很多事,他们是做不到的,病人也知道你做不到。”刘诗颖表示,“如果某个要求办不到,病人更希望家人能和他们聊聊,他们是可以体贴的。”

开导之下,小为和母亲重新确认了彼此的需要。不愿留下墓地的小为,是担忧身后孤独。在知晓母亲希望有去处寄托思念后,她们重新协商,留下了墓地选项。

小为亦苦于家人的回避,她清楚,自己在家人心中,更多是一个要被照护的病人,而不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人。

正如凯瑟琳所言,“在伪装和善意的谎言令我们彼此隔绝、浪费宝贵时间的时候,开诚布公地讨论,可以减少迷信与恐惧”。

更深的谈话,需要人们更多勇气。纪慈恩告诉我,在一种普遍回避死亡的氛围下,终于开始接受安宁疗护服务的人们,往往已不剩多少躯体与意识均能自主的时间。尽管安宁疗护社工会给病人与家属提供心理支持及哀伤辅导,但真正的对话,需要人们更早直视病情,接受死亡的现实。

死亡焦虑在不同个体身上各有不同,常常显现为学文身上的对死亡过程的恐惧,或对亲人的担忧。照护者们留意到,在知晓自己的病情确无好转可能后,人们最关心的,往往是自己死后,亲人的情绪与处境。

要做好对家属的哀伤辅导,让其正视亲人的死亡,往往更难。和病人知晓自己患病时的情绪一样,病人亲属也会经历否认、愤怒、协商、忧郁和接受几个阶段。在安宁服务中,社工们会在日常引导病人与亲属道谢、道爱、道歉、道别,引导人们重新看见对方,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理想情况下,当彼此确认爱与存在,遗憾能逐渐被理解替代。

“但在安宁疗护的最后时期,让家属接受(死亡)和释怀,他们很多时候没有这种能力。”纪慈恩说。若要真正介入,需要与心理咨询一样漫长、直接且疼痛的剖析。

她曾服务过一位年轻的临终女孩蕙心。找到纪慈恩时,蕙心不过27岁。她希望纪慈恩能帮忙说通自己母亲,让母亲不再逼迫她化疗。当时,蕙心已清楚自己的病况难好,比起在医院治疗,她更希望用剩下的时间和家人一同出游,最大化利用剩下的时光。

可接受孩子放弃化疗,在长辈看来,往往等于放弃孩子生的希望。见到纪慈恩时,这位母亲泪流不止,细数孩子一生受过的委屈,而疾病如同一份最大的委屈,凭空降落在孩子身上。她怪罪自己没有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前半生,更希望用一切手段,让蕙心如从前般摆脱委屈,继续生活。

但在一点点倾诉她与蕙心的过往时,这位母亲逐渐发现,她曾偏执地用自己的方式指导孩子的人生,面对外部压力,孩子一直在忍受,并且向内攻击。

在孩子临终前,重新剥开彼此忍耐着愈合的伤口,并不容易。但“剖心”之后,蕙心母亲似乎重新用孩子的视角,看了一遍彼此的人生。纪慈恩说,母亲选择了尊重女儿的决定,不再强迫她接受化疗,按她的意愿一起度过剩下的时光。

蕙心离世前,和纪慈恩说,她原本担心自己走后,再没人能像自己一样了解和包容母亲。但在最后的日子里,原本强势的母亲显示出对许多事情的反思,她相信,以后母亲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重新发现生活

在成为安宁疗护社工前,刘诗颖曾是一名医学生。在传统的“生命不息,抢救不止”的观念下,她几乎没有考虑过“人会死”这一概念。临床实习时,她目睹了第一位接受抢救的病人,在一次次心肺复苏后仍无可奈何地离去。死亡粗暴的模样让她倍感压力。“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恐惧之下,许多词语被用来委婉地代称死亡。“走了”“老了”,面对病魔“战败了”。死亡似乎是一场终将失败的战役,人的生存成为一场唐·吉诃德式的搏斗,向前的每一步都笼罩着无谓与失败的阴影。

蕙心原本担心自己走后,再没人能像自己一样了解和包容母亲。但在最后的日子里,原本强势的母亲显示出对许多事情的反思,她相信,以后母亲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但陪伴许多人度过生命最后一段时间之后,许多安宁疗护的工作者提及,临终时分,能让人幸福的事情,往往平淡微小。刘诗颖记得,在生命后期,她定期回访学文近况时,他会因晚上嘴馋,有能力外出买几颗鸡蛋炒着吃而获得成就感。曾为安宁疗护志愿者的六六表示,在安宁病房,临终者会因为吃到久没有吃上一口的肉包子,而感到真挚的满足。

死亡面前,曾被疏于感受和肯定的生活日常,都会被放大。吃到熟悉的食物、拥有做饭的能力、与亲人互相陪伴……这些一度被“更重要的事”所遮蔽的当下,重新向人显露出生命力。在这面放大镜前,人们获得的不是重启人生的机会,而是珍视每一个当下的可能。

六六告诉我,在20岁以前,她曾有轻生的念头。因对未来的人生感到焦虑,害怕自己无法被社会认可,变得麻木而平庸,她不想活成让自己失望的模样。

她计划着可以活的日子,让自己的选择都尽量不违背本心,而正是如此,她延续了一个又一个明天。

当死亡的秘密摊开,生命重新显示出光亮。

今年8月因癌症离世的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朱锐曾说,“死亡只是客观世界的一个现象”。他用化蝶的比喻说,蛹变成蝴蝶,不是蛹死了,蝴蝶生了,两者之间,是一种“大化”的关系。

存在之间,死生相继。在这个意义上,死亡无需遮掩。

“死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代替的。”朱锐说。但这短暂的一刻终将过去。它如同白日落下,生命当下的存在消散,化为更多。临走前,朱锐念了美国诗人玛莉·弗莱的一首诗:“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

他静静地读着,翻译:

“不要站在我墓地上哭泣,我不在那,我没有歇息。”

“我是万千逸动的风,是雪片晶莹的流送。我是太阳,驻留在低垂的谷物……”

(文中学文、小为、蕙心、六六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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