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明暗》里,去找有光的地方
作者: 赵淑荷2020年4月,导演范俭在武汉封城期间拍摄纪录片,接到出版社的邀请:写写你的拍摄故事吧。
1999年,范俭大学毕业,进入山东电视台工作,拍了一个临终前决定捐赠器官的死刑犯。行刑前一天晚上,范俭所在的摄制组和死刑犯聊了很久,拍了他的家人,第二天拍了他去往刑场的过程,然后拍摄了他的肾脏被移植到一个患者身上。在范俭职业生涯早期,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拍摄经历,也成为他的创作起点,“如此近距离地审视生命的消逝和生命的延续,如此深入地思索善与恶之间的若干人性”。
此后,范俭进入央视,经历新闻评论部“最好的那几年”,而后又离开,开始了自己的独立电影生涯。他以“为时代留切片”的信念,先后拍摄了纪录片《的哥》《活着》《摇摇晃晃的人间》《两个星球》《被遗忘的春天》。而一次非虚构写作的契机,让他重新梳理了自己这些年来拍摄的几大块内容:汶川地震后失独家庭的再生育和新生命的成长;武汉疫情;已经跟他成为亲密朋友的余秀华。
这些故事组成了他的第一本书《人间明暗》。
7月末的一个傍晚,南风窗记者在北京见到了范俭。他知无不言,聊了经验,也聊到挫折,我们谈了很久,直至饥肠辘辘。
吃土豆的人
范俭觉得,自己的时间好像比别人慢。
几年前,他搬离北京,定居重庆,希望过一种节奏更慢、更沉静的生活。在创作上,他也秉承一种他称为“长期主义”的创作哲学。他会用5年、10年甚至更久来拍一个片子,在汶川地震失独家庭这个大的题材上,他已经倾注了12年,并且仍在持续。
《人间明暗》的第一章,也是最长的一章,记录了三个震后失独家庭,其中祝俊生和叶红梅再生育的故事,范俭关注最久,着墨也最多。
纪录片《活着》开始的时候,叶红梅已踏上“再生育”的征途许久。她先是尝试自然受孕,总不成功,后来又尝试试管生育,经过半年多的治疗、胚胎培育,也失败了。纪录片结束的时候,又一次失败的祝俊生和叶红梅送走了同病房的夫妻,后者成功怀孕。陡然变空的病房里,祝俊生忍不住抹起眼泪,叶红梅在一旁嘲笑他。
范俭与这对夫妻相处多年,深知二人是互补而紧密扶持的,恰恰是这种深切的情谊与生命的韧性,让范俭感到自己在拍摄这个题材的时候,并没有“被悲情围困”。更打动他的,是“四川人即使在住板房的时候,也会给自家开辟一块小菜地”。
在书中,恰恰是这个最沉重的章节,有着一个非常平淡、轻巧的结尾,写的是另一个失独父亲吴洪。吴洪是范俭在接触汶川失独家庭过程中所结识的情绪最稳定的人,他有一种“强烈的与别人不一样的性格”。地震后,吴洪一直坚持为女儿写作。
一开始拍吴洪的时候,范俭其实特别苦恼,因为每天早上6点多去吴洪的小杂货铺拍他,后者总是准时地起床,误差不超过一分钟,然后就骑上自行车去游泳,日复一日,拍不出变化。后来范俭看了吉姆·贾木许的《帕特森》,这部电影讲述一个公交司机的一周,在重复里自有生命的秩序。这部电影启发了范俭。他把拍吴洪的上述片段放进了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想借此表达:其实永恒就是重复,在重复中,生活有一种稳定性。
借助对震后失独家庭的拍摄,范俭才逐渐理解,受到创伤的夫妻们相信,再生一个孩子,能够把失衡的家庭重新拉回正常的轨道。
范俭提到梵高的一幅画,叫《吃土豆的人》,画里几个人坐在桌边吃土豆,身处的空间非常暗,但是房间上方吊着一盏油灯,灯在土豆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这片光就是我想去表现的东西,我先登上了一个晦暗的舞台,但是我试图在这上面去找一个有光的地方”,这就是范俭一直在干的事儿。
生活的螺旋
在失独家庭里有一个说法叫“生反了”,指生下来的孩子和之前的孩子性别不一样。剖宫产手术第二天,祝俊生回了趟家,喝了点酒,他看着女儿的照片说:“幺儿,你回不来了!”
2020年1月,武汉封城。2个月后,范俭深入历史现场。在场,是纪录片创作者的责任感,也是这份工作最让范俭着迷的地方。
拍摄纪录片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交际的艺术。“我们(摄制团队)的存在如果能让对方感到舒服,工作就比较好开展”,而他现在能做到,在很短的时间里让相处对象觉得舒服。
他尽可能地理解和共情自己的拍摄对象。武汉故事里的蔡大姐,当时是整个小区里最焦虑的一个人,因为她的家庭里有病例,她处在危机之中。范俭发现,有些人的焦虑是拒斥交流,有些人的焦虑是找人倾诉,他敏感地察觉到蔡大姐的情况属于后者。
当时,整个小区的人都躲着她,社区干部也只会隔着门跟他们交流。对蔡大姐来说,有人相信她、愿意接近她,是她当时最直接的情感需求。
范俭还觉得,蔡大姐的性格里有一股朴实劲儿。知道范俭要拍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为什么你胆子这么大?”
范俭不仅仅是出于拍摄的功利性需要而接近蔡大姐,他同样认为自己应该缓解蔡大姐的焦虑。“我把它叫作一种心理上的按摩,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多时候我其实是一个心理工作者,虽然我没有什么技巧,我只是理解和接纳我的拍摄对象。”
这是范俭一直在做的事。2009年,范俭到四川后接触到一个民间心理援助团队,在他们的帮助下拍摄失独家庭。当时的很多家庭对媒体抱有怀疑,因为这一年里有太多记者来过这里,有太多镜头对准过他们,他们大多对这种短暂的、浅层的连接非常谨慎和警惕。
范俭知道,纪录片的工作方式跟媒体记者有相似之处,然而真正的不同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磨合期才能被拍摄对象感知到。他花了很多时间跟那些夫妻“交心”,而不是“提问”。但最后也只是有一部分家庭能够接纳他。
祝俊生和叶红梅夫妻就是这样一个家庭。从范俭走进他们的生活至今,已经过去了15年。逢年过节,他们会互相寄点东西,“不如说更像亲戚”。2010年,范俭拍完了《活着》,四个多月后,他接到电话:叶红梅怀孕了,而且是自然怀孕。
次年5月,祝家有了一个儿子,但祝俊生有些不太高兴。在失独家庭里有一个说法叫“生反了”,指生下来的孩子和之前的孩子性别不一样。剖宫产手术第二天,祝俊生回了趟家,喝了点酒,他看着女儿的照片说:“幺儿,你回不来了!”
很多新的问题在范俭心里拱上来: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遇到怎样一种家庭处境?这个孩子未来怎么理解自己来到世界的缘由?他如何建立自己与父母、世界的关系?范俭知道,摄影机还不能停。
在祝俊生的家里,女儿的照片摆得到处都是。妈妈会跟儿子说:“你是因为你姐姐去世,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背负了生命前史的孩子,让范俭意识到,记录后汶川故事的时机到了。2017年,祝俊生的儿子祝叶桂川(小名川川)6岁,范俭和团队再次走进祝家,拍摄了纪录片《两个星球》。
在这一阶段,范俭在纪录片的创作方法上,开始更多地关注叙事之外的东西。
叶红梅常常在跟川川的相处中,回溯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刻。一种人为的轮回,也是一种心理补偿。然而祝叶桂川8岁之后——也就是超过姐姐去世的年纪之后,叶红梅常常会感到困惑,她越来越不知道应该怎么教育和对待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她没有过的经验。在川川和祝俊生之间,生活处在一种复杂的变量影响下,因此这对父子关系的发展并不是一条平滑的直线,而是在绕圈,但又不是回到原点,而是螺旋式地发展。
比起梳理一个线性的故事,范俭更为关注和审视题材中的“张力”,“就是人物跟外在环境的对抗,跟自己内心的对抗”。
在这个创作时期,他拍摄了《摇摇晃晃的人间》。这部纪录片并非简单勾勒一个女诗人的生平,而是真正走进了余秀华内心的风暴。
站在一起

范俭跟自己的很多拍摄对象都成了朋友。
范俭走近余秀华的方式,是跟她聊作品,把她当成一个诗人,而不是脑瘫者,也不是农民,甚至不是女性。
拍纪录片的开始,他以外人的身份走进他人的生活;在拍摄中,他不断认知他们,也扩大了对世界的认知。这个过程让他与拍摄对象的距离不断消弭,“直到最后我们站在一起,彼此接纳”。对范俭来说,这个走到一起的过程更重要,相比之下,最后拍成的那个片子,只是结果里很小的一部分。
但是“站在一起”的努力并不总是成功,比如在接触余秀华的某些时候。
《人间明暗》的第三部分记录了余秀华离婚前后的故事,以及她那场众人关注下的恋爱。
2015年初,余秀华的家里到处都是背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来自大城市的精英排队等着见余秀华”,很多问题重复、刻板,甚至冒犯。范俭走近余秀华的方式,是跟她聊作品,把她当成一个诗人,而不是脑瘫者,也不是农民,甚至不是女性。
我问范俭,现在还会通过余秀华的作品来了解她吗?他发出爽朗的笑声:“当然不会了!”因为他们已经太熟了,熟到范俭会以一种与余秀华极为相似的狡黠对我说:“你千万不要被她的语言蒙蔽,她说话是一套,内心是另外一套。”
在一篇关于范俭的文章里,余秀华提到“我对他(范俭)敞开了心扉,这也不稀奇,我对谁都敞开心扉”。范俭说,她当然不是对所有人都敞开,当然不是。而这个属于他的“敞开时刻”,大概发生在第一阶段拍摄的第十几天时,那时范俭陪同余秀华来到北京,举办她的新书发布会。发布会之前,他对余秀华做了一次采访,有意想要触碰和试探一下她的边界,于是他跟她提到,“你妈妈告诉我,你曾经乞讨过”。
余秀华没有回避跟他聊这件事,反而可以跟他开玩笑。为了活下去,她打过工,乞过讨,现在她出了名,因为她的才华——这都是她,真诚,敞开。对范俭来说,这是一个临界点,在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不断变化发展,直至今天,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范俭与余秀华已成为好朋友,他们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相互给对方的作品吆喝,偶尔一起嘲笑网友。
《摇摇晃晃的人间》结束于余秀华成功离婚,后来余秀华在文章里提到,她认为范俭帮助推进了这件事的完成。
“但其实他们最后离婚也没通知我,余秀华都到了民政局才给我打电话。”总的来说,范俭不愿意介入拍摄对象的生活,但是如果他们需要帮助,范俭也不会回避。

对一个长期主义的创作者来说,生活与创作会发生隐秘而微妙的重叠。比如,祝俊生在儿子走向青春期的过程中,对于父子关系产生了困惑,他可能会问:“老范,这该怎么办?”对此范俭随时准备着,在一个可被允许的范围内,以朋友的身份向拍摄对象伸出自己的手。
2015年跨年夜,范俭在广州见证了余秀华的一次失恋,那天她胃痛严重到吐血,范俭陪伴她,听她倾诉和哭泣。那天晚上他带了摄影机过去,但最终没忍心拍她。后来范俭检讨了自己的“优柔”,因为从故事出发,他觉得其实那个时刻应该记录下来。但是当时他感受到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只有他们两个在场的时候,他的身份是双重的,既是朋友,也是拍摄者。他选择了前者,“我想她此刻需要的只是我的陪伴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