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如何回归本心?

作者: 施晶晶

医疗,如何回归本心?0

电视剧《关于唐医生的一切》剧照

今天,医生离病人似乎越来越远了。

去大医院看诊,咨询科室、预约挂号、就诊日两轮报到,再排队就诊,终于,病人见到了医生。想缩流程省时间?线上问诊,远程的。

医生看诊,少不了检查,化验单把病人透视得清清楚楚,久而久之,他不再花太多时间问诊交流。

一个更难解的“结”,是医生普遍认为治疗效果就是对病人最好的关爱,伤病治好了,其他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照顾病人的情感是超出本分的情绪劳动。至于医药费引发的债务、病人卧榻失能的长期苦闷、降低的生活质量和劳动能力,无法避免,医生无能为力。

从物理到生理,再到心理,医患群体间的距离感似乎日增,不信任感已无法仅凭个人素质改善调和。

百年间,科学让医疗前所未有地成就斐然,但科学也前所未有地让医疗的人文关怀黯然失色。如今,老龄化、慢性病,将我们推进一个长久遭遇病痛的时代,那医疗又该如何体现真正的善?

如果我们走得太远,就当回望医疗是否偏离了本心,它不只是“治病救人”那么简单。

科学入主医疗,人文退居墙角

中国科学院院士韩启德曾向学生提问:肚子疼去医院挂什么科?多数人认为应该挂内科。韩启德说,错了。

按医院的一般规定,肚子疼一律先挂普外科。外科医生会问你肚子什么地方痛,然后手压那里,问痛不痛;接着把手放开,再问痛不痛。如果答复都是否定的,去消化内科。消化内科医生看了,会让你去做个心电图,排除一下心脏病,因为心肌缺血也会表现为肚子疼。如果心电图比较复杂,得请心内科医生过来看。如果是女性小腹部痛,那得去妇产科看看。妇产科检查没有发现异常,可能得去骨科看,因为脊柱问题也会表现为腹痛。骨科大夫会让你去拍个CT,如果没有问题,回普外科去。

“病人在医院里被这么折腾,真的很痛苦,能满意吗?”2017年的一次医学人文讲座上,韩启德反思道。而这也是病人诸多不满中,典型而又隐秘的一个,它反映了“还原论”的科学研究思维,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医学实践。

还原论,就是把复杂的系统通过拆解成部分,加以理解和描述。解剖学就是如此,而没有解剖,就没有医学。

古希腊人希波克拉底,把身体和病痛从上帝的手中抽出来,认为人得病不是因为作恶而受到天罚,主张用对待凡尘事物的态度来对待它,开启了科学研究人体和疾病的道路。之后,人体被打开,化整为零,分解成一个个零件展开研究,成为“还原”的开始。

以伦敦生理学家哈维把心脏比喻成“泵”为标志,人体被视为一个机器,健康的肌体好比协调运转的机械,而疾病是机械故障。由此产生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用构成整体的部分来解释整体,用简单来解释复杂,用物理和化学概念来解释生物现象。

对应到临床医学实践上,就是分内外科,外科下还要分胸外科、神经外科、普外科、骨科;内科下面分心内科、神经内科、血液科……分得越来越细。病人被简化为生命机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失常的组织或器官需要修理,可以更换。

你或许已经发现了“还原论”的局限性,一是还原没有尽头,二是分得越细越难以整合。即便有局限,科学医学还是成为世界医学的主流,它最突出的成功,是回应了人性的需要:确定性。

现代医学最精致的征服活动,是定位疾病。有了X线、CT、磁共振成像,人体内部的病变能被看得很清楚。这些今天医院里常见的造影技术,连同抗生素、麻醉药、手术等诊疗手段,大多是在20世纪才发展起来的。法国思想史学家福柯指出,现代临床医学实现的跨越是,它不再是过去的主观猜测或狭隘的经验,而是实证科学。

在现代医学的词汇中,病人被分解为病因、病原、症状、体征等单个的词素,病人的痛苦,被转化为检验单上的数值和各类影像图片。

福柯将打开这扇大门归功于法国医生比夏,一位十分勤奋但英年早逝的解剖学家,后来的组织学之父。通过实证科学,比夏和他的继承者创造了一套话语体系,将被“解剖”出来的“部分”,重新“缝合”还原成“整体”。

那是一个怎样的“新整体”呢?《剑桥医学史》译者、医学人文学者张大庆就点出,在现代医学的词汇中,病人被分解为病因、病原、症状、体征等单个的词素,病人的痛苦,被转化为检验单上的数值和各类影像图片。于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病人,就这样逐渐地在现代医学诊疗过程中被消解了。

医生愈发关注的是病,而病人逐渐成为无差别的载体,治疗场所从病人温馨的家,转到集纳各种病态的医院。在现代科学技术洪流的冲刷下,医学中的人文精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把病人当人”运动的兴衰

医学人文逐渐暗淡,医学界早有反思。

早在19世纪,当时处方里可得到的煎制、输注、浸制的药物,要么无效,要么有害,社会上开始对一般性药物的功效产生了怀疑。

欧美大陆掀起了“视病人为人”的运动,主张病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施药赌博的病例,呼吁“把病人作为一个整体来治疗”。这些宗旨贯穿了自1880年代到二战期间的初级保健。

当时,初级保健医生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病人其实没有器质性异常,成功诊断和治疗几乎完全取决于医患之间建立的亲密关系,而记录一份详细的病史非常重要,这也成为整个运动的关键主题。

克制用药冲动,转而以理解和安慰的方式提供心理支持,医生的人格是治疗剂,构成医生高于兽医的那一部分。这些观点被初级保健医生采纳。

20世纪的一份医生指南中说:对病人而言,允许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说出他们认为重要的、医生应知之事,以平等的态度听他们说话,病人认为这是真心关心他们。于是,愿意坐下来听病人讲述病史、耐心建议病人如何处理问题的老式医生,再度赢得声誉。

转折点来了。战争造成了大量伤亡和公共卫生危机,叠加工业革命遗留的工人职业病问题,病人大量增加,医生稀缺。同时,二战后第一次用于平民的青霉素和抗生素,给医学注入新的活力;生化和药理研究中,发现了可减轻关节炎、对抗癌症、降低血压、溶解阻塞冠状动脉血栓的药物。这些药物不仅引发了临床医学的转变,也进一步改变了医生对病人的态度。

“如果现代医学是以医生有能力科学地诊断疾病、却无力治疗为特征的话,那么后现代医学的特点就是,有能力战胜长期以来的‘谋杀者’,并以意想不到的规模减轻痛苦。”医学社会史教授罗伊·波特写道。

医学史进入新的周期。自1950年代起,“视病人为人”的运动陷入停滞,新一代医生对治疗效果开始变得自负,对记录病史兴趣寡淡,用手或听诊器进行体格检查不再受到重视;医生可以直接打断病人的絮叨,靠影像学和化验单独立诊断,摆出一张张冷漠的扑克脸。

其实不是医生不近人情,而是有了奏效的新药,仁慈和关怀显得似无必要。亲切的老医生成为丢进历史博物馆的画像,而病人一边对新药感激不尽,一边对开药的医生愈发不满,对立情绪也进入医患关系。

“减少痛苦”的仁术

奥地利哲学家伊万·伊里奇认为,现代医学有3个令人担忧的现象:临床上,各种医疗方法造成直接伤害;社会上,日常生活被医疗化;文化上,面对痛苦的传统方法被遗忘。

伊里奇本人抗拒现代医学,最终死于肿瘤。他在世时,人们视其为怪胎,医药工业更是反对他。但在他写完《医学的宿敌》40年后,医学反思者发现,这本书虽然言过其实,但核心论点却得到了许多印证:临床上,感染和并发症不利于预后,哪怕医患会权衡它的获益比,一些药物仍副作用显著;日常生活的医疗化难以控制,整容医美、壮阳脱发也成了医学的事,内向害羞变成社交恐惧症,异见者被认为是“精神病人”,为健康的人准备了大量消费保健品;文化上,人活得越久越害怕生病和死亡。

一个中国病例是这样的:老人跌了一跤腿疼,去医院,骨科医生检查后,确认骨骼完好无损,开了点止痛药,劝其回家休养。老人不乐意,坚决要求“拍片子”,甚至告到院长办公室。院长确认了病情:患者只是肌肉拉伤,没伤到骨头。

院长既无奈,又欣慰。无奈的是,医生要是顺着患者的要求,拍个片子,医院能增加收入,患者也安心,按说“两全其美,何乐不为”?他欣慰的是,医师宁可“得罪”患者,也不挣“过度医疗”的钱。

人们对现代医学的不满,不是因为它的衰落,而是因为它的昌盛;不是因为它没有作为,而是因为它不知何时为止。

还有两个患者先后伤了跟腱,医生提供2个手术方案,一个不需要手术,一个需要手术,效果没有差别,但做手术,费用更高,问他们选哪个方案?其中一位还是选择了手术。

两个案例着实“太人性了”。中国科学院院士韩济生也曾对此感慨:“过度医疗是当今医务界一个常见的陋习。人们对中秋节月饼过度包装感到不齿,对医院的过度医疗只有‘无奈’。”

过度医疗牵出一个更严肃的批评——全社会高额的医疗费用,连锁引发了对于现代医疗制度效益和公正性的怀疑。

罗伊·波特直言不讳地指出:“医学有时似乎由主要对发展它的技术能力感兴趣的精英来领导,而他们很少考虑它的社会目的和价值,更不用说病人个体的痛苦。”好用的平价药难买,彰显了资本的作用。如果医学技术沿着“用更昂贵的治疗方法,治疗更少数人的疾病”的方向发展,那么它对整个社会而言可能是有害的。

高额的医疗支出是全球性问题,但经济学家并不认为支出越多,效益越高,它的增长曲线是一条抛物线,当它超过临界点,更多的支出弊大于利。但在“高技术—高费用—高利益”的链条上,以及公众花钱买安心的各取所需里,许多人一往无前。

无怪乎韩启德有此感慨:人们对现代医学的不满,不是因为它的衰落,而是因为它的昌盛;不是因为它没有作为,而是因为它不知何时为止。人们因为成就生出了傲慢和偏见,因无知而变得无畏,因恐惧而变得贪婪,常常忘记医学从哪里来,又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医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在各式回答里,交汇点关乎“痛苦”,这份痛苦作用于肉体,也损伤精神,既是个人的感受,又和他所处的社会相勾连——我们永远不该忘记,医学的最初观念,来自人最原始的痛苦和惧怕,它的目的,是减少人类的痛苦,使其坚强而有能力。

医术是仁术,医生和病人从来不是彼此的对立面。

妇产科大夫郎景和院士有句话尤其让人动容:“病人教我们怎样看病,病人教我们怎样做医生。”他买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是听诊器,当他走到病人床边,听诊器把他和病人连接起来,他会听见病人的心声,感受到他们彼此合拍。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