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案”调查
作者: 何国胜
吉林私建浮桥事件的热度已然消减。7月初,洮儿河上一座5年前曾被拆除的浮桥和一个叫黄德义的人,将洮南市和其辖下的振林村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7月13日,南风窗记者到达洮南市振林村时,关于浮桥和黄德义的讨论仍在持续。村民们在经过多轮媒体来访后,已对受访驾轻就熟。出租车司机、饭馆老板、小卖铺店主等,都可以对此事说上几句,并给出自己的判断。
3年前,2019年最后一天,一纸判决让黄德义和亲属等18人因私搭浮桥、强制收费获刑。其后,他不服判决,先后两次申诉。2023年6月26日,吉林省白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了他的申诉。
在黄德义看来,搭桥是利己利民的事,收费也全凭自愿,没有强制一说。引发关注后,不同的声音出现:黄德义或与违规采砂者牵扯;破坏河床强制收费;大车收费高昂……
作为这一事件的中心人物,黄德义从7月11日开始突然隐去,手机无法接通。黄德义大哥黄德军,作为涉案人员之一,对此事闭口不谈。记者找到他时,他说自己得过脑血栓,什么也记不清了。
了解案情的律师告诉南风窗,此案中,只有黄德义一人提起了申诉,其余17人,包括黄德义儿子黄嵩,都没有申诉。律师表示,一人再审就是全案再审,如果他的案子在白城中院正式审查后不构成寻衅滋事罪,那么其余17人都不构成。
实际上,“浮桥案”背后牵扯的是村民间土地的纠纷,以及附近群众对桥的强烈需求和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矛盾。
收不收费,收多少
黄德义私搭的桥的确是收费的,至于多少,各有说法。
黄德义此前对媒体说,过桥的车,小的5元,大的10元。但这一说法,很快被反驳。
李祥是经瓦房镇到白城的大巴车司机,振林村的桥还在的时候,他也走过。当时,镇西大桥施工,他就走浮桥。
李祥记得,他开大巴车过桥,收费30元。为了安全起见,李祥每次过浮桥时,都让乘客下车步行,过了桥那头再上车。等镇西桥修好后,李祥再没走过浮桥。
瓦房镇瓦房村的刘一德是黄德义后来的邻居,以前他去白城多是走那浮桥。他自己开小汽车,确是5元。但到了冬天,运粮的货车频繁过浮桥。刘一德了解过,运粮车空车过桥三五十元,满车过桥至少百元。
至于不给钱能不能过桥,则看人,既看过桥的人,也看守桥的人。黄德义曾对媒体说,过桥收费,本村人不收,其他人实在不给,也能过。
这个说法刘一德不全认同。桥还在的时候,他有次骑摩托车送侄女到河边,弟媳打了车在河对岸接。到桥跟前,刘一德跟守桥人说,自己不过去,能否让孩子走过去,她妈在对岸等。守桥的说不行,得交钱。刘一德说小孩子照顾一下,对方说照顾不了,不想过,可以去南边10里外免费的道。
刘一德觉得守桥人不讲人情,跟她吵了一番,最后无奈,仍交了3元让侄女通过。
安全村的王文斌则认同黄德义说的。在他印象中,过那浮桥,振林村和安全村的人几乎都不交钱。不过王文斌自己次次都交,一是不想欠人情,二是觉得黄德义他们修桥不易,收几块钱无可厚非。
刘一德尽管不满上述守桥人的强硬,但也承认,当黄德义或他妻子守桥时,没钱或差几块都能过。
安全村曾经的老村主任谭树泰认为,这种态度不一,跟黄德义他们的“分成”有关。
据黄德义等人寻衅滋事案判决书,每月由黄德军家、黄强家、黄刚家等6户各自收费一天,钱归自己所有。其他时间的收入,除掉每月1000元的守桥人工资后,都归黄德义及其儿子一家所有。
谭树泰说:“黄德义建这个桥,有一点不好的是,他拉进来的人太多了。他自己要上班啥的,没有天天守桥。他给自己家族的人守,然后那天的收入就归守桥的,那他不使劲要吗?不管认不认识,不给钱都不好使,这样就得罪了一些人。”
谁挖坏了河床
安全村现任村支书谷天福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黄德义等人在枯水期挖坏河床,迫使车辆从浮桥付费通过。
离振林村浮桥有30公里的野马乡百货店店主张军,此前常过浮桥。他记得,枯水期时车辆可以从河床通过,“但走几天,不知怎么的就走不了,河床上就有了坑”。
“我们心知肚明,这玩意儿你要不人为破坏,它不可能过不去。”张军说,尽管没人亲眼看到是黄德义他们挖坏了河床,但从对谁有利的角度推测,他们觉得是守桥人挖的。
不给钱能不能过桥,则看人,既看过桥的人,也看守桥的人。
可是,王文斌说,当时河边有采砂场,那些坑是黄德义他们挖的还是采砂场挖的,弄不清楚。南风窗记者获得的一份录音显示,洮南市水利局工作人员也承认此前枯水期时,浮桥两边的河床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但至于是谁,没有人看到。
一知情人士告诉南风窗记者,黄德义明确否认过河床是他们破坏的。而且,此前黄德义等人寻衅滋事罪一案中,司法人员询问了部分被告,他们都否认曾破坏河床。
此外,黄德义等人寻衅滋事罪一案的判决书,还曾提到黄德义之子黄嵩在浮桥附近建了一个彩钢房和地秤。参与办理该案的一民警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黄德义还特意为了收费建了个彩钢房,并安装了个地秤,给过往大车称重收费。”
但黄德义对媒体解释,彩钢房和地秤是因为儿子黄嵩经营家庭农场所需,跟过桥收费无关。多位受访者告诉记者,彩钢房更多时候是守桥收费的人遮风挡雨和晚上暂住的地方。至于地秤,建起来没多久,就随桥一起拆了。
上述录音显示,洮南市水利局有工作人员曾表示,据他们了解彩钢房主要用处就是收费管理,还放了一些农机农械,当时没有随桥一起拆除。
振林村一位老人告诉记者,黄嵩建的地秤是称粮食用的,不光称自己家粮食,也可以让别人用,但会收费。
王文斌向记者解释,每年秋收后,大家都会集中出售稻米。为了放心,稻米出售前每家都会自己称一遍重量,再让收购商拉走。所以有人就会买了地秤做称稻米的生意。称重多是按吨算钱,一吨基本是一元。
安全村欢乐商店的店主就安了一个地秤,他告诉记者,此地秤花了近10万元,能称100多吨。每年秋收后,附近村子的农户在出售稻米前都会拉过来称。
至于有人怀疑黄德义或涉违规采砂及收取运砂车过桥费谋利,振林村林姓老人告诉记者,黄德义跟挖砂的人没一点关系。王文斌和老村长谭树泰也表示,洮儿河两岸确实有过采砂场,但没听过黄德义跟采砂场的人有关。黄德义也在2020年的一篇自述中提到,砂场曾侵占过村民土地,他还帮忙要过。
王文斌和振林村另一村民告诉记者,此前振林村和安全村两边各有砂场,哪边用砂就从哪边拉,很少跨河运砂。两岸村民对采砂颇感愤怒,因为采砂,河道被不同程度破坏,进而导致他们岸边的农田被河水冲坏,无处说理。

“浮桥”背后的纠纷
按黄德义的说法,他们家祖上都是摆渡之人。
谭树泰和王文斌都记得,在还没包产到户的时候,洮儿河上确有摆渡船,属集体。这种摆渡船需要人拽,河间架一条铁链,船用一条带活扣的绳子扣在铁链上。过河时,人往前拽铁链,船就朝前走。
后期单干后,有人做了个铁皮船摆渡,谁要过,给一两元。大概90年代末,那家人不干了,黄家就做了摆渡。他们的船也是要人拽,做了不少年。其余时候,洮儿河水不大,两岸的人都是蹚水过去。隆冬时节,河面结厚冰,人和车都可以走。
上述判决书载明,2005年后,黄德义为了方便自己到河对岸种地,开始搭建浮桥。2014年冬,黄德义出资并组织黄德军、黄德友、黄强等人私自建固定桥,一直持续到2018年末被拆除。
实际上,振林村的桥拆了4次,前3次是水利局巡查发现,最后一次是接群众举报,黄德义同村村民李某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水利局执法大队。
上述录音显示,前3次巡查发现后,水利局让他们限期整改,他们都未按时拆除,到最后做了处罚决定准备强拆时,他们自行拆除。前3次,每次都交了1万元罚款。第四次在经水利局通知后,他们在规定时间内自行拆除,故没有罚款。
2018年7月,水利部部署全国河湖“清四乱”(乱占、乱采、乱堆、乱建)专项行动,私搭浮桥就属于“乱建”。
尽管提起这桥,被谈论的都是黄德义,但实际上,在4次建桥、拆桥过程中,有4个主体,只有第三次是黄德义作为违法主体人被处罚,其余三次分别是黄德军(黄德义大哥)、黄强(黄德义侄子)和何树春(黄德义的连襟)。
上述录音显示,水利局工作人员表示,这种打游击式的搭桥行为让他们也很头痛。如果一个人反复搭桥,可以对其加重处罚,但每次主体不一样,就无法加重处罚。
另一熟悉案情但不愿具名的人士告诉记者,2018年洮儿河上包括黄德义他们的浮桥在内的多座自建桥被拆,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
2018年7月,水利部部署全国河湖“清四乱”(乱占、乱采、乱堆、乱建)专项行动,私搭浮桥就属于“乱建”。
与此同时,上述知情人士表示,振林村李某之子去白城市水利局信访,提的问题就是黄德义非法建桥、强制收费和涉黑。之后,水利局去现场调查的时候,因为接到的举报里有黄德义涉黑的线索,就同扫黑办一起前往。
2018年12月,浮桥被拆(判决书称是10月拆桥,上述录音显示,水利局表示是12月拆桥)。同时,扫黑办也将此线索批转给了警方。2019年2月,黄德义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最后以寻衅滋事罪被判两年有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
王文斌和振林村村民均向记者表示,李某举报黄德义并非因为桥,可能是因为他和黄德义的土地纠纷。
李某曾向媒体承认,他过河不交钱,举报黄德义是因为黄德义此前举报过他儿子。黄德义在2020年的一篇自述中提道: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我们屯有个村民强拿硬占我家耕地3亩,强拿硬占鲍某军耕地5亩,涉嫌入室抢劫、拦路抢劫,被我举报无果。其父获悉后,开始告我强拿硬要他人财物。
能人黄德义
尽管那座桥不是黄德义一己之力建起的,但提起那座桥时,人人提到的都是黄德义。振林村两位老人说:“除了黄德义,谁也修不起这个桥。”安全村曾经的老村主任谭树泰告诉记者,很早前,黄德义父亲曾提议他们两人一同建个桥,谭因为家里没钱拒绝了。
很多年后,黄德义在这条河上建起了浮桥。受访的河两岸村民都表示,这桥能建成,黄德义起了决定性作用。因为在他们眼里,黄德义“有名望,有钱,脑袋好使”。
黄德义兄弟五人,他排第四,附近人都喊他“黄老四”。按村里老人的说法,兄弟五人中,黄老四读书读得好,后来成了村里的民办老师。再后来,他从民办老师转正,也从村小学调到了瓦房镇中心小学。
黄德义虽是振林村人,但早就不在村里住,而是在瓦房镇买了新房产。跟镇里其他人一样,临街的屋子,前面当商铺,后边或楼上当住宅。
刘一德说,按照他们镇上的租金,黄德义那几间商铺一年的租金应该有2万元左右。
再早前,2000年前后,黄德义骑着小三轮,卖过酒和零食。振林村两位老人和安全村一位村民都记得,那时,每到放学或者寒暑假,黄德义就骑着三轮在临近的村里走街串巷,卖白酒和零食。
生意之外,黄德义也没落下种田。刘一德告诉记者,黄德义起码有20垧地,1垧地在当地算10亩或15亩。安全村村民王文斌夫妇也告诉记者,黄德义种地很勤奋。他自己本就种着不少地,还在河套两边开荒。河两岸村里有些“人口地”,人家不想种了,他都要。
也是因为种地,黄德义和谷天福有了过节。王文斌和谭树泰告诉记者,黄德义和谷天福此前关系不赖,后面因土地纠纷闹翻。王文斌说,早先,黄德义从安全村村民个人手里“买断”了一些开荒地,外加他自己也开了一些荒地,共6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