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南方”炙手可热,它有何能量?

作者: 辜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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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24日,南非约翰内斯堡,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五次会晤期间举行特别记者会

中美之间的战略博弈,估计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愈演愈烈。

一个是古老而年轻的东方大国,不愿照搬欧美强国的模式,正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奋力崛起,探索着自己走向现代化的康庄大道。另一个是年轻而傲慢的西方强国,被中国的强势崛起所震惊,被她的荣耀归来所困扰,苦苦思索着如何防止被这个东方大国超越,以保持和延续自己在世界舞台上的主导地位。

然而,中美的体量再大,实力再雄厚,也不是世界的全部。在中国和美国之间,还有一个比她们的人口和地域大得多的“全球南方”。历史将证明,无论中美博弈朝哪个方向发展,出现什么结局,“全球南方”的态度和所作所为将起着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

“全球南方”就像国际社会里的“群众”,有一些特殊的功能,如何“争取群众、发动群众”,在全球战略博弈中同样是不可忽视的内容。

谁是“全球南方”?

“全球南方”这个概念现在可谓是风靡全球。无论是媒体报道、政治家的演讲、各国政府的文件,还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里的学术论文,全球的各个角落都越来越多地开始使用这个概念,谈论这个话题。

令人诧异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给出一个定义,究竟什么是“全球南方”的内涵和外延,更没有人能说清楚,哪些国家属于“全球南方”,那些国家不属于。

事实上,“全球南方”与其说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还不如说是一个政治范畴。联合国193个成员国实际上由两个大的政治板块组成:77国集团和OECD国家,“全球南方”就由其中一个板块组成。

OECD国家就是所谓的经合组织国家,由欧美先进的工业国家主导,共有38个成员国。77国集团则是由传统的发展中国家或欠发达国家组成,共有134个成员国,它们当中的许多成员已经甩掉了“不发达国家”的帽子,正在或已经成为所谓的“新兴国家”。

如果说经合组织国家代表“全球北方”,那么77国集团则是“全球南方”。这两个集团成员国的成分泾渭分明,除了南美洲国家哥伦比亚和哥斯达黎加同时是77国集团和经合组织成员国之外,其它170个国家要么是“北方”的一员,要么是“南方”的一份子,再没有交叉。

“全球北方”是美国主导的世界,主要成员来自欧盟和北约成员国。在这个圈子里是华盛顿说了算。即使是有意追求“战略自主”的许多欧洲国家,也被俄乌战争打回了原形,自己的安全做不了主,也无力保护自己的边疆和国土,如何实现“战略自主”?

然而,华盛顿虽然能号令以西方世界为主的“全球北方”,却无法左右“全球南方”。美欧的政治家们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后不断地强调要争取“全球南方”站到西方这一边来,和他们一起“援乌抗俄”,但收效甚微。除了一些敷衍了事的“投票谴责”或“表决支持”,还真没有全球南方的国家把武器送往乌克兰。

在思考如何与中国竞争时,美国也频频使用“全球南方”这个概念,劝诱甚至威逼这些国家尽量不要滑向北京。美国总统拜登今天召开“全球民主峰会”,明天邀太平洋国家领导人齐聚美国,盯上的都是“全球南方”国家,唯恐北京在其中坐大。

殊不知,美国以这样的方式来提及“全球南方”,自觉不自觉地就给“全球南方”画了个圈。首先,欧美国家不属于“全球南方”,中国也不是。从美国的角度讲,中国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全球南方”的任何国家,是唯一能全方位挑战美国“领袖地位”的世界大国。

有意思的是,北京也从不刻意强调中国是“全球南方”的一员,尽管中国一直坚持认为自己在经济上还是并且在将来相当长时间里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事实上,中国既不是代表“全球北方”的经合组织成员国,也不是代表“全球南方”的77国集团成员。虽然77国集团的官方网站上有时也把中国列为成员之一,但中国政府并不认为中国是成员国。

欧美国家不属于“全球南方”,中国也不是。从美国的角度讲,中国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全球南方”的任何国家,是唯一能全方位挑战美国“领袖地位”的世界大国。

这一点,中国外交部今年7月在自己的网站上有一个特别的说明:“中国不是77国集团成员,但一贯支持其正义主张和合理要求,与其保持良好合作关系。”按照这个定位,中国和拥有134个成员国的“全球南方”77国集团不是隶属关系,而是平等的伙伴关系,这一点在双方设计的“77+China”这个表述中清晰而确定。

按照中国外交部的表述,中国同“全球南方”作为一个整体的关系,可以回溯到1991年。在这一年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筹备会上,中国首次以“77国集团和中国”的方式共同提出立场文件。从此,中国同“全球南方”的这一合作模式逐渐扩展到经济、社会、联合国财政和预算等诸多领域。

“全球南方”的共性

拥有134个国家的“全球南方”是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这里有历史悠久的印度,也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联合国经济和社会事务部人口司的数字显示,印度人口今年刚刚超过中国;有年轻的东南亚国家东帝汶,有战乱纷飞的国家索马里和繁荣昌盛的新加坡,也有伊斯兰世界最大的国家印度尼西亚和佛家弹丸小国不丹。非洲群雄之首南非和南美小国巴拿马都位列其中。

占了联合国国家数量近70%的“全球南方”国家虽然政治体制不同,文化传统各异,经济发展水平参差不齐,但她们有许多共性:对西方殖民史的共同记忆,对当今世界权利和财富分配失衡的共同不满,摆脱大国控制的共同诉求,对一个多极世界的共同向往。

“全球南方”国家不分大小都不喜欢由一个超级大国、一个价值体系、一个经济联盟主导的单极世界,这和美国及其欧洲盟友们力图挽救他们主导了几十年的“自由世界秩序”的取向形成鲜明对比。很少有来自“全球南方”的国家希望回到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政治学里面的所谓“霸权稳定”理论在全球南方基本没有市场,没有追随者。

“全球南方”国家一般都不相信西方的“叙事”,这一点在对俄乌战争爆发根源的判断上显现得尤其充分。许多南方领袖国家对西方关于战争的原因的说法公开提出质疑,巴西总统路易斯·伊纳西奥·卢拉·达席尔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卢拉从国际法的角度并不认同普京发动的“特别军事行动”并将这个针对邻国乌克兰的行动称为“入侵”。但他同时也相信俄罗斯受到了“冤屈”。他在不同的场合,甚至在联合国的辩论中也坚定地声称,“泽连斯基和普京一样对这场战争负有责任”。

这样一个立场与美国及其欧洲盟友对俄乌战争的叙事相差甚远,但它是“全球南方”国家的基本共识。这也是为什么它们中的很多政府在联合国的表决中呼吁俄罗斯应该尊重乌克兰的领土完整而又同时拒绝西方“军援”乌克兰要求的原因。

他们渴求双方尽快停火,减轻战争对世界粮食价格、能源价格和供应链带来的负面影响。和美国及其盟友的观点不一样,“全球南方”认为世界上除了“俄乌冲突”之外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西方国家不应以自己为中心,通过“军援”乌克兰人为地延长战争,使整个“南方国家”陷入更大困境之中。

印度外长苏杰生有一句话非常清楚地点明了“全球南方”对美国和欧洲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视为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的不满。在一次新德里的记者招待会上,苏杰生抱怨地说,欧洲有一个毛病,总是将欧洲的事情认为是世界的事情,而世界的事情与欧洲无关。

“全球南方”国家还有一个共性,就是认为“有罪不罚”现象一般来说是所有强国的专利,而不仅仅是俄罗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非常沮丧而又无奈的“全球南方”。他们认为,美国在气候、人权、核不扩散和对小国动武等方面都犯过很多错误甚至罪行,但华盛顿和它的盟友们从来都没有用他们要将普京“绳之以法”的热情来追究美国总统在越南、伊拉克或阿富汗犯下的“战争罪行”。

对于许多南方国家来讲,这是典型的“双重道德标准”。他们批评美国动辄拿“全球规则和标准”来说事太具有选择性,给人虚伪的感觉。来自全球南方的批评者常常以美国领导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为例,声称西方的驱动力是虚伪而非原则。

许多南方国家领导人甚至毫不留情地指出,美国对沙特领导的联军在也门发动的战争的支持与他们一贯挂在口头上的“人道主义说教”背道而驰。这场战争在也门引发的人道主义危机被美国视而不见,这一行为招致了全球南方的极度不满。

就连英国前外交部长David Miliband也对这种明显的“双重标准”感到“难受”并加入了批评者的阵营。不久前他在美国外交学会的旗舰刊物《外交事务》上发表署名文章,公开指责欧美的傲慢与虚伪。

“全球南方”国家有许多共性:对西方殖民史的共同记忆,对当今世界权利和财富分配失衡的共同不满,摆脱大国控制的共同诉求,对一个多极世界的共同向往。

他写道:“西方对乌克兰战争受害者的同情远远多于对其他地方战争受害者的同情。联合国向乌克兰发出的人道主义援助呼吁已获得80%至90%的资金;但与此同时,联合国2022年呼吁对陷入人道主义危机的埃塞俄比亚、叙利亚和也门危机的国家援助资金只有一半得到落实。”

正如巴西学者马提亚斯·思贝克特(Matias Spektor)指出的一样,“‘全球南方’国家的领导人当然都知道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残酷和非人道,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美国副总统哈里斯今年2月在德国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把西方打扮成人道主义的化身的讲话只是凸显了西方的道貌岸然。”

思贝克特引用智利外交官豪尔赫·海涅(Jorge Heine)的话说,“当华盛顿向沙特阿拉伯提供武器以支持其在也门针对伊朗的代理人战争并导致非法杀戮时,美国不能指望其他国家会因其在乌克兰的暴行而制裁俄罗斯。也门数以千计的平民遭受苦难,丰富的文化遗产遭到破坏,数百万人流离失所。道德制高点需要价值观和行动的一致性。”

这些批评和谴责都表明,在价值观和是非曲直的判断上,“全球南方”和“全球北方”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由于“全球南方”在实力上的差距,她们总感觉到无力改变西方500多年来对世界经济、军事、文化和道德标准的支配,而正是这种无力感又加深了她们对西方的沮丧,表现在行动上就是“不接受你的叙事”。

“全球南方”国家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共性,就是不喜欢结成军事同盟。她们之间有数不清的各种合作关系,有经济共同体,有自由贸易区,有防务合作,有区域反恐协调机制,有跨国金融合作,但唯独没有类似北约或美日同盟条约的军事组织。

把自己的国防主权转让给另外一个大国,允许它在自己的领土上大规模地驻军并承诺在对方遭到第三方攻击时出兵相助,这明显是“全球南方”国家不愿做的事情。少数阿拉伯国家出于内外安全平衡的考虑虽然允许美国军事基地的存在,但绝无共同防御的义务,这一点对他们来讲是一个禁区。

中国与“全球南方”的最大公约数

“全球南方”的核心利益与诉求说到底,就是不喜欢世界上的事情只能由一家说了算。她们希望有更大的行动自由,有更大的话语权,有更公正的财富分配结构;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喜欢被人说教,不喜欢成为大国竞争的牺牲品。

因此,“全球南方”最喜欢的是一个真正的多极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也没有一个绝对的价值,更没有一个绝对的现代化模式;有的只是和平竞争,相互商量,相互尊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种族,国不分大小,都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这些核心诉求与北京提出的“全球文明倡议”的宗旨如出一辙,是中国与“全球南方”合作的最大公约数。它同时也是中国在寻求与“全球南方”合作时应该极为小心谨慎的地方。“全球南方”国家在过去500年中受尽了西方大国的蹂躏、轻视和怠慢,对域外大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和戒备心。

留意并照顾这一敏感的心理特征,对中国能否在与美国的全球博弈中胜出具有重要的意义。毕竟在“全球南方”这个世界中,还有不少国家对中国抱有偏见,有的国家直到今天还没有同中国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甚至还有分量比较重的南方大国与中国有领土争端,这些都意味着同“全球南方”的合作并不自然而然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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