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用当代艺术拥抱中国乡村
作者: 尤丹娜
车子驶入古劳水乡弯曲的村道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普通南方村落的寻常午后。在仁美术馆—也叫水墨方塘,一座完全不同于周围质朴红砖民房的水墨色建筑里,我见到了来自马其顿的视觉艺术家丹尼尔·帕扎马特(Daniel Kocev Pazamat)。
略显闭塞的广东村落中,矗立一间从外形到内里皆具当代先锋风格的艺术空间,有一个大眼睛、深轮廓的“老外”艺术家行走其间,总像是某种不曾预料的“恰当之外”。
“你的名字和我的像!都有‘丹’!”丹尼尔非常热情,不吝积极地用中文表达自己,只是他的中文还略显笨拙。丹尼尔9年前来到中国,在广州生活、创作,如今是“艺术广东”—一个为促进中国东南地区当代艺术发展提供稳定平台的社会组织中的执行策展人和团队负责人。
在仁美术馆的三楼展厅,站在丹尼尔还未布置好的当代装置艺术作品前向落地窗外望去,能够看到艺术空间外的村落、水田与劳作的村民。他们与眼前的当代艺术,似乎形成了某种割裂,又仿佛在水墨色间有种浑然天成的息息相关。
一个马其顿艺术家,为什么要来到遥远的广东乡村做一场当代艺术展览?
恰当之外
这次丹尼尔来到仁美术馆,是为他与另一名中国艺术家庄棪共同举办的双人艺术展《恰当之外》布展。
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的艺术家庄棪,与丹尼尔在一次工作中相识。彼时,一起合作的工作人员对“老外”丹尼尔格外照顾,买咖啡的时候,只买了一杯给他。丹尼尔不懂个中曲折,只是秉持一贯的善念教养,觉得“我们都是工作人员,为什么只有一杯咖啡?如果只有一杯,那应该女士优先”,将咖啡让给了庄棪。
由这件小事开始,庄棪逐渐开始了解这位来自欧洲文明古国马其顿的青年艺术家,了解他的作品。她发现,这个谦逊的欧洲“老外”的作品与自己惯常的作品似乎完全不同。丹尼尔动手能力强,作品强调表现方式的多元、力量感的充分和材料的灵活运用,而庄棪则特别喜欢关注普通人的一举一动,将它们通过自己的创作艺术再现。
见到仁美术馆的模样之后,几乎没犹豫地便答应了即刻过来布展—他非常喜欢这里,包括这座静谧的乡村,和眼前即将展示自己作品的艺术空间。
商议办展时,庄棪一下子想到了丹尼尔。“我的作品形式比较统一,丹尼尔的作品有装置、有视频、有不同材料的绘画,比较丰富”,能不能在仁美术馆所在的古劳水乡,在广东的乡村,做一个展品迥然的、冲突极强的当代艺术双人展?
来“看看场地”的丹尼尔,在见到仁美术馆的模样之后,几乎没犹豫地便答应了即刻过来布展—他非常喜欢这里,包括这座静谧的乡村,和眼前即将展示自己作品的艺术空间。
丹尼尔觉得很有新鲜感,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展览体验。“不同的场地会发生不同的化学反应”,把极具当代风格的艺术作品放在这样一个村庄、这样一个艺术馆,等待被不知何种艺术品好、修养的人欣赏。“这是个很好的游戏,我们可以通过创造这种跨度,更好地展览艺术。”
在这次的布展中,丹尼尔发现,自己的装置艺术作品《Pillars of Creation》(诞生之柱)在仁美术馆的碰撞中有了崭新的意义。这个装置在创作之时便有了类似乐高的理念,可以随着展览空间的大小做一些微调。与以往局促逼仄、鲜有窗格的传统艺术展馆、画廊不同,仁美术馆空间大而明亮,多重功能亦使它的空间与艺术品彼此交融,为本就灵活的《Pillars of Creation》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我觉得这一次,我的作品能够呼吸了。”
适当以内
随着布展的逐渐完善,庄棪发现,原本以为这次展览的亮点是自己与丹尼尔作品对比碰撞中带来的极致不同,没想到的是,随着展品的铺排,两人创作理念深处的契合点,反而突破重围凸显出来。
庄棪的画《烟火制造者》与丹尼尔的一张6米长的特殊材料画作并排展览,虽然一个是具象地表达电焊者工作时被忽视的美感,一个是抽象地传递宇宙中的自然现象与能量改变的过程,但光与电的碰撞、对深色空间的迷恋,都让两幅作品相得益彰。
庄棪觉得很有趣。“通过这次展览,我们居然找到了一些不谋而合的点。”
“宇宙间一切都是互有关联的,一件事物的存在都与另外一些事物的存在具有必然的关联价值。”这个听起来与中国东方哲学内核极为相似的表达,是丹尼尔一直以来秉持的创作理念。
从小生活在牧师家庭,丹尼尔一路听着哲学、宗教长大。大学时接触到的东方哲学,让他觉得,“就是它了”。此后,一路追逐艺术而生,东方哲学的魅力,冥冥之中指引他来到中国,也构成了他对中国最初的了解。
中国大地上广袤的农村土地、广州见到的城中村环境,既让他想起远在马其顿的故乡,也让他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有了重新的审视。
比起千篇一律的城市,丹尼尔更喜欢乡村。即便是城中村这样的城乡交汇地带,行走其中,也会引发他关于社会地位、人际关系的思索。“人和人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眼睛鼻子,都在吃饭和行走”,在中国生活的9年里,丹尼尔发现,“无论是在哪个国家,饭桌上讨论的都是一样的话题:工作、房子、土地……”,无论在哪个国家,老者逝去,家属一样都会在悲伤里争执遗产归属,说着说着就吵起来……

这让他对生活及艺术创作有了新的思路。人都是一样的,无论生活在哪里,村子里的村民与城市艺术馆中主动去看一场当代艺术的拥趸没什么本质不同,差异可能只来源于个体的想法、了解与交流信息的渠道。那么,“交流”与“能量的交换”变得举足轻重。
如果一座常驻于村庄的美术馆,搭载一场自己在乡村的展览,可以为村民展现关于当代艺术的另一个视野,无论对方的理解是否与自己的创作初衷相同,丹尼尔觉得,这都是他与中国乡村、村民与当代艺术的一次恰当试探。
随着在中国生活日久,与中国艺术家的沟通愈多,丹尼尔发现,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水平比自己想象的高,许多年轻的当代艺术家更是崛起迅猛,在他生活于中国的9年间,不断贡献亮眼的新作。但在国际艺术舞台,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依旧踪迹难觅,稍显冷清。
艺术可以完成这个功能,把美好打包,描绘一个静谧的夜晚;将问题剖白,袒露一道被忽略的伤痕。“艺术家是可以用创作来击中你的心,并且可能会让一些人在他们的生活中做出一些改变。”
“中国当代艺术对世界的开放程度不够”,丹尼尔觉得,“被看见”的前提是主动地交流与融入,是积极进入“能量交换”的场域,挖掘适当之内的多重可能。“中国艺术家应该走出去”,丹尼尔用自己举例,“如果我不主动带着自己的作品来到中国,怎么会有那么多中国人看到我的作品,了解我的想法”?
艺术使命
布展的日子里,丹尼尔和馆长龙哥朝夕相处,在某个收工的晚上一边喝酒一边畅谈了一次。
酒精、艺术、共同奋斗的汗水凝聚成了一种限时的化学反应—说着英语、漂洋过海追逐当代先锋风格的马其顿艺术家和说着汉语、致力于乡村艺术推广的中国本土艺术家,居然能够撇开翻译,在艺术的语境里,彼此“听得懂”了。
龙哥讲起,曾经有一位客人来到水墨方塘,夜晚睡不着,就穿着睡衣到24小时开放的展厅内看展览。在更放松、更日常的场景中,艺术不再是紧绷于白墙上的枯燥作品、不再是完成任务式的打卡一游,作品和观众,以及背后付出心血的艺术家,都在更平和的场景中彼此遇见、互相理解和抚慰。
离开时,这位客人说,他未曾期望遇见一场展览,但这场精心准备、藏于日常中的艺术盛宴,让他没有负担地对艺术产生了兴趣,想要再去看看更多的展览、了解更多的艺术知识、拥有更多个穿着睡衣与艺术品神交的惬意夜晚。
这个欣喜的客人故事让龙哥感到鼓舞,也让丹尼尔觉得振奋。“我很认同他的理念”,丹尼尔觉得龙哥的想法正好切中了他作为一名艺术家最骄傲的部分—抓住生活中细微的感受,以艺术家的形式转化,让观者感受到内心的震动。
“艺术家有责任,传达一种信息强烈的感受”—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关于美的感悟,那些难以简洁描摹的,关于社会的思索,都可以通过创作一个艺术品、打造一个艺术空间来传达与完成。

丹尼尔也记得自己艺术道路中被鼓舞的时刻。令他印象深刻的一位女权主义艺术家,曾展出了一幅画,画满了用过的避孕套,这幅画的名字叫《我的成功之路》。“这个艺术的冲击如此强烈,仿佛能看到她必须通过所有的老板才能获得成功”,不必再添加过多的注脚,女性于职场间的窘迫不言而喻。
另一位挪威艺术家擅长艺术装置,尤其关注环境议题。挪威离北极很近,每次他到北极,总会目睹北极正在融化。
这位艺术家想做点什么。他从北极拿了12块大冰块,将它们放置在城市的广场上,像时钟一样摆成一圈,寓意流逝的时间。最开始,观众们穿梭其中,抚摸“北极的冰块”,兴奋地与它们合影,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随着时间慢慢融化,消失不见。
“每个人都知道全球正在变暖。北极、南极,冰山正在某个地方融化。如果它不在我面前,我看不见它,我就没有感受,更不知道问题所在,对吧?”在眼前消失的冰块,比任何一种“保护环境”的说教更具意义。
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我们是控制我们生活中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人。
艺术可以完成这个功能,把美好打包,描绘一个静谧的夜晚;将问题剖白,袒露一道被忽略的伤痕。“艺术家是可以用创作来击中你的心,并且可能会让一些人在他们的生活中做出一些改变。”
对艺术家丹尼尔来说,他想要“击中”观众的部分,依然是关于“能量”的。“我试图提醒人们,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一部分,我们是控制我们生活中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人”,无论是通过自省还是与世界对话,“我们其实是有能力来控制自己的行为、自己的意识,为世界做出一些改变,我们比我们知道的那个‘自己’更强大”。
“我们比想象中更强大”,这也是龙哥对自己的鼓舞。他说,“现在国家提倡建设美丽乡村,更多的人都还是停留在关注村容村貌、基础设施、硬件配置上”,对于村庄的艺术熏陶、村民的审美培养,反而在疾驰的美丽乡村建设中被忽略了。
艺术家龙哥,想用仁美术馆—这个自己的“艺术作品”,做一个容器、一味药引,为村庄的审美、艺术的普及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改变。
1月29日,《恰当之外》展览拉开帷幕,丹尼尔特意单独发了自己与龙哥的合照,感谢他为自己的作品提供了独特的场域。
照片里,龙哥与丹尼尔、中国艺术家与马其顿客人、乡村美术馆与当代先锋艺术作品交织着,似乎是“恰当之外”,又和谐得仿佛一切早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