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内亚政变:内因还是外因?
作者: 陶短房
在政变9天后的9月14日,西非国家几内亚举行为期四天的全国各界协商会议。此前一天,联合国代表团抵达几内亚,与包括政变军官在内该国主要政治人物进行闭门会见,还会见了被扣押总统阿尔法·孔戴所在政党“几内亚人民联盟”的成员。
这次军事政变,推翻了自2010年起连续执政11年的总统阿尔法·孔戴,由特种部队“红色贝雷帽”指挥官敦布亚(Mamady Doumbouya)上校为首的“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暂时接管了政权。在该国有重大投资的中国铝业表示,近期几内亚军事活动主要集中在其首都科纳克里地区,并未直接影响中方的博法项目。
顺利政变的敦布亚上校
早在8月底,“科纳克里即将发生军事政变”的传闻就甚嚣尘上,其中一些传闻来自反政府一方,另一些却来自亲政府方面。有小道消息称,包括“红色贝雷帽”指挥官敦布亚上校在内的一些军官被指控“涉嫌政变”,已被总统逮捕。
敦布亚上校出生于1980年,是上几内亚康康地区人,现年仅41岁,以如此年龄任职上校,在几内亚军队体系中算是“少年得志”了。
和许多西非出身的职业军官相似,他年轻时混迹于法国外籍军团,并幸运地拿到几内亚政府“法国与非洲伙伴国家合作军官培训框架”的公费名额,成为法国战争学校和索米尔骑兵学院的外籍学员,获得一系列军事学高等文凭,以外籍军团军官或法国战争学校实习生身份,参加了法军在法国、阿富汗、科特迪瓦、吉布提、中非共和国、以色列、塞浦路斯、英国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包括反恐特种作战、维和、特训、军事竞赛和演习交流等。
2011年(一说2012年)敦布亚应召回国,成为几内亚军队一名特种兵军官(但此后至2018年他还时常出国参加涉外军事交流),最初在首都郊外KM36军营当教官,后来在金迪亚(距首都135公里)服役,但升迁并不迅速,直到2018年才是一名少校营长。
2018年,敦布亚被自己的康康老乡、总统阿尔法·孔戴一眼看中,提拔组建直属总统的“反恐特别力量”—“红色贝雷帽”。同年10月2日,几内亚独立60周年庆典阅兵式暨军事表演上,一身戎装、戴墨镜的他率领组建不久的“红色贝雷帽”,进行了以西非标准堪称专业、精彩的表演,赢得满堂彩。
次年2月,由美国牵头、荟萃西非各国特种部队精英的“燧发枪特种部队比赛”在布基纳法索举行,敦布亚亲率“红色贝雷帽”参赛并夺得佳绩,为几内亚大出风头,被提升为中校。就在这一年,阿尔法·孔戴谋求第三个总统任期,国内矛盾白热化,翌年更相继发生两次军事政变,“红色贝雷帽”坚决站在总统一边,迅速平息了政变,敦布亚因此“直升”上校。
2018年,敦布亚被自己的康康老乡、总统阿尔法·孔戴一眼看中,提拔组建直属总统的“反恐特别力量”—“红色贝雷帽”。
但此时各种谣言不胫而走。有小道消息称,敦布亚“野心勃勃”,也有人说他试图让“红色贝雷帽”不受国防部节制“自成一体”。2021年5月24日,马里发生一年来第二次军事政变,特种部队指挥官戈伊塔上校成功掌握了政权。戈伊塔和敦布亚经历相似,此前多有交集,也都参加了“燧发枪”,因此坊间纷纷传言“二人私通款曲”,敦布亚可能仿效戈伊塔,在几内亚发动军事政变。不管这一消息来源于何处,总之不久后就传出敦布亚被秘密拘捕的消息,据说他被羁押在首都科纳克里市郊的杜布雷卡军营。
9月4日晚,一群“红色贝雷帽”中和敦布亚关系密切的青年军官,前往杜布雷卡军营“劫狱”,成功营救出敦布亚。总统闻讯,派遣总统卫队营(BASP)前往弹压,却被击败。翌日上午8时左右,整合完毕的政变军人反攻位于市郊的塞库图雷亚的总统府,在短暂而激烈交火后BASP溃散,总统被政变军人逮捕。政变造成8名BASP军人死亡,另有两名平民在交火中被误伤。
翌日由“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方面公布的名单显示,政变中阵亡的8名BASP军人,包括1名军官(中尉玛拉诺)、4名士官(高级准尉赛库·卡马拉,准尉尤素福·卡马拉、穆罕默德·卡马拉,副官阿卜杜拉耶·卡马拉) 和3名士兵 (拉米内、S.敦布亚、巴尔代)。
5日下午,敦布亚上校在两名身披几内亚“泛非三色”国旗士兵护卫下,出现在国家广播电视总台,宣布逮捕孔戴,由“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接管政权,解散现政府,暂时终止宪法,实行自晚8时的宵禁,承诺进行“包容性对话”以制定一部新宪法。“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随即宣布冻结宪法,解散政府和议会,关闭陆空边界,并呼吁“兄弟们团结起来,以满足几内亚人民的合法愿望”。
尽管最初“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曾发布公告,宣布军队已控制首都科纳克里全局,责令部长和地方行政长官辞职,由各部门秘书长和地方军队指挥官取而代之,违令者“视作不合作,后果自负”,但6日凌晨的第二份公告语气明显缓和,要求政府部门官员“照常上班”,呼吁各部部长和机构负责人(照第一份公告他们应该已经被解职)6日11时到人民宫开会,敦促各单位“保持冷静,避免到科纳克里旅行”。
网上传播的视频显示,总统被一群政变士兵包围,坐在沙发上,有人问他“有人碰过你一根手指头么”,但他拒绝回答。敦布亚在电视讲话中则称,83岁高龄的总统“和我们在一起,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已经看过医生,身体没有问题”。他表示,孔戴“曾拥有值得尊敬的历史,但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令人失望,他的政府已听不到几内亚人民的愿望”。
9月6日11时,“人民宫”会议按时举行。总理弗法纳、国防部长迪亚内、国民议会主席阿玛度·卡马拉、通讯高级管理局局长迪亚诺,以及其他各部部长、政府发言人等均与会。敦布亚上校在会上向政变中死亡的亲总统军人和“一切孔戴政权受害者”致默哀,承诺成立“民族团结政府”,要求各部部长“坚守岗位直到过渡政府成立”,但必须交出护照和公车。
敦布亚上校强调“不会有政治报复和‘猎巫行为’,法制和公正将成为每个几内亚公民的行为指南”。“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承诺,涉外采矿等领域的一切合同、协议继续有效,并特别宣布恢复开放海运,以利于矿石出口。至此,几内亚历史上第三次成功的军事政变宣告落幕。
内因还是外因?
如前所述,早在政变发生前,各路“小道消息”就将敦布亚上校描述为“疑似里通外国分子”。这似乎是总统一方的安排,意在为总统对他的整肃寻找口实。

政变爆发后,一些“中文系”自媒体则纷纷猜测“政变有美、法操纵嫌疑”“意在干扰中国对几内亚矿业投资开发”“目的是搅黄对西芒杜铁矿的开采”。但这种说法随着“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公开宣布承认一切涉外采矿合同,乃至特意在海陆空“三界”中率先开放海界,以便矿石出口不受影响,变得颇有些“不尴不尬”。
事实上,熟悉几内亚历史的人士都知道,如果在西非法语区国家中寻找“受西方影响最小国”,几内亚当之无愧位列第一。
“全国复兴与发展委员会”承诺,涉外采矿等领域的一切合同、协议继续有效,并特别宣布恢复开放海运,以利于矿石出口。至此,几内亚历史上第三次成功的军事政变宣告落幕。
几内亚是西非沿海国家,历史上是北非柏柏尔地区和西非黑人地区海上交通的中继站,“几内亚”是柏柏尔语“黑人的国家”之意。该国1890年被法国占领,成为法属西非的一部分,1958年在曾任法国高官的独立运动领导人塞古·杜尔领导下独立,成为“黑非洲”最早独立的法语国家。
由于杜尔在独立进程中拒绝加入“法兰西共同体”,并采取了驱逐法国资本、本人放弃法国国籍等激烈做法,盛怒之下的法国断绝了对几内亚的一切援助,迫使几内亚只能寻求中国和不结盟运动的帮助,走上“自力更生”道路。
在西非,几内亚是唯一发行自己货币、而不使用由法国财政担保(但相应要用本国外汇储备作抵押)的非洲法郎(FCFA)的法语国家,政治、经济、军事始终保持相对独立和“超脱”,但也因此带来货币不稳定、经济发展滞后等副作用。可以说,在整个“黑非洲”,几内亚是寥寥几个“不看西方大国脸色”的国家之一,美、法对该国政局的干预能力、手段都相当有限。
这次政变成功的关键,在于几内亚内部矛盾的积累突破了“临界点”。
相对于“黑非洲”其他国家的动荡不稳定,几内亚实际上还勉强算是个“太平世界”,独立60多年来政变并不算太频繁,成功更仅3次,且前两次都是现任总统任上去世,“尸骨未寒”之际政变得手。
1984年,开国总统塞古·杜尔在任职26年后去世,未几,上校军官兰萨纳·孔戴(Lansana Conté,请注意这位“孔戴”和阿尔法·孔戴是同一发音的不同姓氏,实际上两人甚至不是同族,类似中国汉族中“张”和“章”姓的区别)发动政变,推翻看守总统比沃吉取而代之,成立“国家复兴军事委员会”管理国家;2008年,兰杜萨·孔戴去世,第二天上尉军官卡马拉发动政变成功,成立“全国民主与发展委员会”管理政府。这就是几内亚历史上两次成功的军事政变。
现年83岁的阿尔法·孔戴系学生出身, 早在塞古·杜尔时代他就一再反对 “终身制”,抨击“老人政治”,正如反对党“几内亚民主力量联盟”领导人巴阿迪科所言,“从塞古·杜尔时代、兰萨纳·孔戴时代到卡马拉时代,我们都能看到阿尔法·孔戴走在抨击终身制、老人政治、腐败、裙带关系、部族歧视、独裁专制、缺乏法治精神、行政治理能力差、经济及民生凋敝的最前列,他不遗余力地大声疾呼‘这是几内亚真正的弊病’,我们也都认为事实的确如此,因此他的确曾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长期抗争让阿尔法·孔戴多次被逮捕、驱逐和流亡国外,曾坐牢5年,甚至被缺席判处过死刑,他也因此赢得“几内亚的曼德拉”美誉。
2010年,迫于几内亚民众的巨大压力,政变领导人中相对“资浅”的卡马拉终于兑现承诺,和平实现了“还政于民”;“几内亚曼德拉”在民众甚至反对党欢呼声中高票当选总统,从而成为几内亚历史上首位在前任健在情况下实现政权和平更迭的领导人。
如前所述,政变领导人敦布亚在电视讲话中,也肯定了阿尔法·孔戴的“历史功绩”。应该说,在上任之初、尤其第二任期开头一两年,他一度表现得令人眼前一亮,推动经济改革,引进外资,发展基础设施,这些举措为他在国内外赢得不少赞誉。
但年深日久,他渐渐暴露出颟顸、专权、偏袒私党(他是出生在上几内亚康康地区、祖先来自邻国布基纳法索的迪欧拉族人,因此偏袒迪欧拉族和富拉尼族系,刻意打压马林凯等其他民族)等问题,“他几十年来所指责的种种几内亚积弊,在他执政后期逐一暴露无遗”。人们迫于重压敢怒不敢言,只能寄希望于他任满走人—毕竟大家相信,曾连续抨击“老人政治”和“终身制”并以此名扬天下的八旬老人,是不会让自己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者的吧?
长期抗争让阿尔法·孔戴多次被逮捕、驱逐和流亡国外,曾坐牢5年,甚至被缺席判处过死刑,他也因此赢得“几内亚的曼德拉”美誉。
然而他很快令大家失望了:2018年,他忽然大造舆论,谋求通过公投修改基本法,获得第三个任期。2020年3月1日,他如愿以偿公投成功,10月18日在一次有争议的选举中宣布自己获胜,12月15日宣誓就职,并称之为“新共和国的第一个任期”,且将原本5年的任期改为6年,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几时谢幕,或是否打算生前谢幕。
面对反对党、工团等的群起不满,他扶植乡党、重用敦布亚和“红色贝雷帽”加以弹压;但随着矛盾激化,他的猜疑心再起,又扶植更“乡党”、更听话的BASP,试图清洗尾大不掉的“红色贝雷帽”,最终玩火自焚,成为几内亚历史上首位在生前被政变推翻的总统。
未来向何处去
由于此次政变缺乏国际背景,尽管国际社会和非洲国家对阿尔法·孔戴总统有诸多不满,但主基调仍然是谴责政变,呼吁立即释放总统。
非洲联盟和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9月5日谴责几内亚政变,呼吁立即释放总统孔戴。现任非盟主席齐塞克迪和非盟委员会主席马哈马特,呼吁非盟和平与安全理事会紧急召开会议,讨论几内亚最新局势,并采取符合当地形势的行动。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由轮值主席加纳总统阿库福—阿多(Nana AkufoAdo)领衔发布了谴责政变的声明,要求政变军人保障孔戴权利并立即无条件释放他,同时恢复宪法秩序。
从9月7日“人民宫会议”情况看,原政府各部负责人基本默认了权力的更迭,开始履行“看守政府”职责;原执政党“几内亚人民联盟”迄今对政变保持沉默,拒绝发表任何公开评述;主要反对党“民主力量联盟”和“新希望”(PNV)则作出了“谨慎配合”的姿态,即一方面强调“对政变方寄托希望”,另一方面含蓄强调“希望有一个和平的过渡”“希望能够对国家前途进行坦率讨论,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基于规则之上的体制”(PNV负责人托格巴所言)。
9月7日起,尽管实行了宵禁,但科纳克里街头断续传出民众自发庆祝的鞭炮声。这似乎表明,几内亚人民还是渴望变革、期待一个乐观的前景的。此前鲜为人知的敦布亚,能否改变几内亚独立以来的种种积弊?未来他将效仿“不死不休”的政变“前辈”兰萨纳·孔戴,还是“见好就收”的另一位政变“楷模”卡马拉?一切都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