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具体的人问道
作者: 赵佳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决定以记者的身份去记录他人?这个问题没有人问过我。别人或许对此并不在意,但我不得不叩问自己的内心。
我在大学就读新闻系时,学院里一小撮学生在办一份报纸,我也参与其中。
我上大二这年,主编属意让我接手她的位置,有天就把我叫到咖啡店去交接工作。结束后,我心里想着,自己要负责办报了,这辈子可能从此要开始干新闻,就这么不着边际昏浊地思索着,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车。然后坐过了站。
后来,我给自己写下一段话,我说,“我的理想和新闻无关,但是我关心身在苦难中和不断挣扎求取进步的人们,以及这个社会本身。支撑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并且推动我一步步紧接着走下去的,也将是这面目不清的冲动。”
关注人,关注真相,从破碎中找希望,从这人间无意义的生活中寻找力量。这恐怕就是被称作原动力一类的东西。
你知道的,罗曼·罗兰所提到的那种世界上唯一的、最彻底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能继续热爱生活。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我为自己求索。
放下书哭了很久
一个月前,为了写一篇关于郎平的文章,我看了两本她的传记,其中一本是她自己写的,成书于1999年。说真的,任何由他人着笔的传记都比不得由郎平自己写下来的故事瑰丽。只有读完她对自己个人历史的叙述,才能知道为什么说郎平是英雄式的人物。
当然,谁都知道她是个狠角色,是个在赛场上玩命般跳向高处,但纵使面对败局也能拾掇得失卧薪尝胆的人。你观察她的面相就知道了,她的眼神永远保持虎豹般的专注、敏锐、勇猛。但郎平远远不止如此,她的英勇之处是在于她不断地破除自身的局限性,拼尽全力地,试图成为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
在书里,你会叹服于她对生活的体察、对美的理解。她说自己喜欢夏威夷,在海滩上看日落,火球和水平面接触的一刹那,会放射出一种紫色夹带着绿色的光彩,她形容那是“电光似的一闪”。
90年代她在女排带队时,有次比赛前,看见队员们穿着红色的运动服,个个昂首挺胸、英姿飒爽。她说自己那时候从排头扫视到排尾,通红的运动服映衬着女孩们红润的脸,漂亮得让她心跳。换做其他人,或许此时会鼓励大家去拼搏,但当时,郎平对每个人说的是:“你们今天特别漂亮,你们相互看看,你们的脸真的美丽极了!”
但纵然是受到如此重大的打击,他仍然是从水井里捞上来了残余的一两株种子,继续拼死拼活地这样干下去。
作为母亲,在郎平的语境里,女儿浪浪是埋在她心底最深的一块陆地。从前在美国生活,一些人认为如果光给孩子讲那些美丽和善良的故事,等他们长大以后会变得愤怒,会认为自己受到大人的欺骗。但郎平坚持给浪浪讲很多童话,全是些最光明的故事。
她说:“你给孩子讲痛苦,怎么讲,他们都不会理解,慢慢长大,生活会教育他们,他们的心灵有了美丽和善良的东西为基础,他们自然会生出对付痛苦的能力。”
再往前,袁隆平先生离世之时,我也通过同样的方式,从他的自传中去窥视了他的历史。在上世纪60年代,中国人吃不饱饭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解开了杂交水稻的密码?
1964年六七月的天气,袁隆平为了培育出第一代杂交水稻的种子,必须要在安江农校的稻田里找到一株功能强大的天然雄性不育水稻。没什么高科技可依赖的,一切从零开始,意味着只有举着放大镜逐垄逐穗地检查田间的稻苗,观察花药的性状,最终从14万个稻穗里,才检查出了第一株天然雄性不育水稻。
他所下的苦工庞杂到令人匪夷所思,以至于后来我看见1968年他珍贵的实验种子被人为毁坏的时候,伤心地放下书哭了很久。
事发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他心里面惦记着那些弱小的幼苗,生怕雨水过分地冲刷,第二天他起大早赶回试验田查看,发现稻苗全被人拔光了,好多年后回忆起来,他讲述的语气还是非常难过:“那段时间里,我们每天到田里看水稻试验秧苗,像带小孩一样,看着好高兴的,结果一下没有了。”
但纵然是受到如此重大的打击,他仍然是从水井里捞上来了残余的一两株种子,继续拼死拼活地这样干下去。
见证炽烈生命
人真的是一种非常奇异的生物。他们的生命在无比脆弱的同时又无比强韧得难以摧折,在无比蒙昧的情况下又似乎发展出了无比深邃的智慧。
在阅读那些了不起的人物,分析他们身上的矛盾的同时,我也从具体的人身上、从每一场具体的交流中获取到对这个世界更深的理解。
七月下旬,我曾写过一篇关于京东副总裁蔡磊先生患上渐冻症后的故事。渐冻症是世界五大绝症之一,除了霍金先生曾依赖昂贵的护理技术存活到了76岁之外,这世界上大多数罹患渐冻症的人们都会在病发三五年内死去,无药可医。

蔡磊深知这一点,到生命的末期,他全身的肌肉会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坍塌下去,最终很可能因为肌肉无法支持肺部功能而经历呼吸衰竭死去。但是他却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在为数不多的几百天里,推动渐冻症的新药研发。
他并不是无知以至于狂妄,而是通过自己最熟悉的互联网手段来突破这个问题。过去医疗系统内部信息不流通,医生和研究人员根本无从得知渐冻症的病患具体的医疗数据;科学家们各自为战,不愿意向彼此透露自己的研究进展;实验室的研究材料各有闲余,无法高效利用。
于是他建立大数据平台,见遍了国内外与渐冻症研究相关的顶级科学家,不断拜访各个投资人以创立基金,游说一百个人,最终能打动一两个,他认为那就是成功。同时,他以“互联”为自己行事的底层逻辑,不断地将过去无法整合的资源整合到一起。
人真的是一种非常奇异的生物。他们的生命在无比脆弱的同时又无比强韧得难以摧折。
在他的推动下,渐冻症的新药已经有好几个进入了二期临床实验。
其实对于我,一个旁观者而言,重要的并不是新药是否真的能够研发成功,而是见证了一个人如何炽烈地对待生命。
在已经无比迫近的死亡面前,他始终保持着战斗者的姿态,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似乎是想要将为数不多的精力燃尽似的。他向我传达出的信心是,即便最终新药计划失败了,也要让人类在这个疾病的攻克上骁勇地跨进一大步,他可以死,但绝不服输。
四月,我写了歌手满江的故事。
他是1998年索尼音乐公司在中国内地签下的第一位男歌手,那是全球第二大唱片公司,旗下是迈克尔·杰克逊、碧昂丝、艾薇儿、中岛美嘉等一连串闪亮的名字。身处那个充满希望的、朝着2000年稳步迈进的年代,唱片工业逐渐成型,满江是那些年在每场大型晚会舞台上都能见到的明星。

但出道13年后,满江突然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在光芒仍盛的时候把一切撇开,跑到北京郊外过起了天天打太极、练书法的生活。
见到他,同他深入地交谈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人类无需焦虑那么多,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般的存在,从生下来就知道命运终点的答案。满江就是意识到了自己生命中存在那样化不开的困惑,所以选择退避开来,慢慢地去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人是可以逐渐变得清醒的。
在2011年告别舞台之后,我们再次见到他,是在今年湖南卫视的一档音乐综艺中,他在舞台上唱《奔跑在孤傲的路上》,48岁的年纪,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流畅,唱歌的时候小幅跳动着,像个对音乐充满热爱的自由搏击运动员。
其实对于我,一个旁观者而言,重要的并不是新药是否真的能够研发成功,而是见证了一个人如何炽烈地对待生命。
见面那天,他腼腆地伸出手来握手,浑身散发出如同一尊烟雾袅袅升起的檀香那样的气质,笑起来,显示出他那双鹿一样的眼睛。
书写蔡磊是刻画一种勇气,而书写满江,是双手接过礼物,打开盒子,是一份透亮的健康。
世界重新连接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何处去,这是你们和我们,共同的问题。
就像李安在拍摄电影过程中,进一步尝试解构“生死”二字,对于这样本质的追问,他痛苦得难以承受,远赴法罗岛求见大师英格玛·伯格曼,一见面就是一场大哭。睿智如李安,仍奔赴在求道的旅途中,你我亦如是。
而书写那些各自给出了答案的人,探索他们内心的宇宙,是为了获取一种力量,以达成我们与自己的和解。毕竟,在这个时代,人要怎样活,是个大问题。
2003年,“非典”在全国范围内暴发,最终,全球超过8000人因此感染,中国内地,349人因此失去生命。

当年年末,《南风窗》推出了第一场“为了公共利益”年度价值榜单评选,钟南山院士即在此列。他在“非典”疫情期间,不顾自身安危,奔赴一线救治病人。在榜单上,我们评价他为“勇气与智慧的化身”。
此后,在直至2018年的16年间,《南风窗》坚持不懈地推进这项活动。入选榜单的那些人物和组织,都为这个社会做出了符合公共利益的、了不起的事业。
胡舒立,创立了财新传媒的,“中国最危险的女人”;施一公和饶毅,多年坚持发出学术批评的科学家;屠呦呦,中国首位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任正非,带领中国通信行业摆脱技术钳制的民族企业家……
2021年,新冠大流行席卷我们的生活,如同当年“非典”时期决定开展评选一样,我们如今也认为,需要重启年度评选,在“疫情后”时代见证世界如何有价值地重新连接。
奔赴在求道的旅途中,你我亦如是。
当生活逐步脱离旧有的秩序之时,我们需要重新寻找那些,在变动时代依旧内心坚定,依旧在寻找自我与创造社会价值的路途上跋涉前行的人们。
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是为了呈现那种遥远的相似性,呈现人与人之间共通的困惑、苦痛、犹疑,所以人并不孤独。但更是为了展现一种超越的可能性:灰茫茫的云雾后边有被遮蔽的太阳,匍匐前进的朝圣路上有同行者,几十万株禾苗里最终会有我们要寻找的那株强大的水稻,就在这样一天紧咬着一天度过的生命里,互相守望,热烈、坦荡、从容地活下去。
久违了。《南风窗》2021年度评选,期待和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