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无“废”

2024年秋冬时节，从午门进入故宫，沿左后方的台阶拾级而上，在午门东北崇楼的展厅里，有一个主题为“‘俭行十二时辰’——可持续文创设计”的展览。展品有丝巾、玩偶、飞盘、手机包等文创产品，它们由秸秆、稻谷壳、茶叶梗、果皮以及从故宫回收的矿泉水瓶、落叶、树枝做成。

事实上，如果是常来故宫的观众，一定会发现，这几年故宫和以前有点不一样：路上垃圾桶的数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色调雅致的分类垃圾桶；文创店里纪念品的种类多了，制作材料是故宫的落叶与回收的一次性塑料瓶；餐厅里随处可见“光盘行动”的海报和标语；箭亭广场的生态堆肥花坛里，植物掩映之下，依稀可见红墙下的蚯蚓塔和堆肥箱……这些不知不觉中的变化，昭示着这座拥有百年历史、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故宫博物院里，一场关于“零废弃”的探索正悄然展开。

自2020年起，故宫博物院与万科公益基金会携手启动“故宫零废弃”项目，从“零废弃办公”和“零废弃游览”两方面着手，通过科学管理废弃物，减少环境影响，提升公众环保意识。5年来，红墙黄瓦之下的故宫，逐“绿”脚步不停。

为了让垃圾桶科学地“ 消失”，故宫与清华大学合作，邀请观众深度参与，采集观众环境行为学数据，最终以数据为基础决定垃圾桶的去留。

“消失”的垃圾桶

2021年，故宫博物院行政处秘书魏颖双接到一项任务——参与统筹协调“故宫零废弃”项目。

“当时，我对‘零废弃’项目的第一印象就是垃圾分类。此前，故宫里的垃圾桶已从310组减少到110组，从职工到观众，大家都接受了垃圾分类的教育。”魏颖双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2020年1月，“故宫零废弃”项目启动，第一件大事便是对垃圾桶进行重新布局。“故宫零废弃”为何以垃圾桶作为切入点？

据介绍，故宫博物院每年垃圾产生量较多，由于故宫没有宽阔、高存储量的场地，早期进行后端垃圾分类时，仅清运车每天前往南北垃圾站就要3—4次。

“我们原以为，垃圾桶布设得越多，丢垃圾越便利，环境越整洁，垃圾产生量就越低。事实上并非如此。通过科学布设，对垃圾桶进行合理减量，不仅不会对环境不利，反而会促使人们养成爱护环境的好习惯，减少浪费。”万科公益基金会“故宫零废弃”项目负责人贾如婴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于是，项目组从垃圾分类的精细化管理维度切入，重建垃圾桶等基础设施，制定符合观众动线的垃圾桶布设点位。

为了让垃圾桶科学地“消失”，故宫与清华大学合作，由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与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共同组成科研团队，邀请观众深度参与，采集观众环境行为学数据，最终以数据为基础决定垃圾桶的去留。

“被试观众采取携带GPS定位测量仪、佩戴智能腕表和摄像眼镜、填写调研问卷等方式，完成多源数据采集。通过记录观众的轨迹和停留点，最终得到了几十万条GPS数据，从中筛选出有效轨迹，以此作为垃圾桶布设的参考。”魏颖双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故宫内的垃圾和日常生活垃圾存在差异。对此，故宫博物院内垃圾桶被详细分为4大类7小类，比常见的4分类垃圾桶还多了3个桶位。可回收物有3个桶位，分别放置塑料瓶、玻璃瓶和纸张，另外还有液体这一专门垃圾桶位，用来丢弃没喝完的饮料、水等。调整后的垃圾桶布局更合理，景观更少被打扰，保洁员工作区域也更加集中，分类效率大幅提升。

在故宫博物院宣传教育部林德祺看来，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故宫院内34个穿上“甲骨文外衣”的垃圾桶。“每个垃圾桶上贴着甲骨文海报，通过扫描海报上的二维码，学习甲骨文的同时寻找院内垃圾桶。既学知识，也参与到‘故宫零废弃’行动，博古通今，一举两得。”林德祺说。

通过垃圾桶的科学布设和垃圾桶桶身的设计，引导观众正确垃圾分类，是“故宫零废弃”项目中的一个巧思。除此之外，故宫还对导游和志愿者进行培训，号召他们传播“零废弃”理念。

如今，5年过去，“故宫零废弃”项目已颇见成效。在对废弃物的有效管理上，从院内垃圾桶的重新布局、分类收集、分类运输到资源回收中心的建立，故宫博物院逐步形成了一套因地制宜、切实有效的垃圾分类管理制度和严谨的实施流程。至今，已有3000名故宫工作人员、4万名导游、4067万人次观众和2.8亿人次公众加入到项目中。

再现花鸟画

走进故宫博物院行政处庭园科付兴华的办公室，可感受到一片生机盎然：靠墙摆满了绿植，榕树、桂花、兰花……室内植物为严寒的冬日增添了些许春意。

“来庭园科工作之前，我不爱养花弄草，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我们养花的肥料，都来自堆肥产生的土壤改良剂。”付兴华骄傲地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在庭园科办公室不远处，便是箭亭广场，两侧狭长的花坛里，红色的堆肥箱、蚯蚓塔已和它们身后的红墙融为一体。对付兴华来说，庭院科的工作除日常园林养护，还增加了一项——将落叶、松针、草皮、树枝等“绿色垃圾”搜集起来，作为堆肥材料。

“春天以松针为主，夏天以草皮为主，秋冬以树枝和落叶为主。这些‘绿色垃圾’打碎之后，放进堆肥箱，经过90—120天发酵，肥料就成熟了。”在故宫工作多年的付兴华，俨然已是园林养护和生态堆肥方面的行家。

同在庭园科工作的刘琳琳，对花草是如数家珍。

在故宫从事园林绿化工作10年的刘琳琳，2022年接到任务——参与设计箭亭广场的生态花坛。此前，这里是一个基础绿化花坛：仅栽植10株油松与玉簪，冬季来临时将凋谢的植物铲除，如此往复。

2021年6月至2024年12月，已有60322只塑料瓶化身成为故宫环保文创产品，相当于减少1.72吨二氧化碳当量。

“这件事有点像故宫基础绿化的新变革。跟其他地方的园林设计不同，首先要考虑故宫的文化和历史属性，所选植物既符合故宫整体氛围，也符合历史真相。为此我们查了不少古籍，寻找贴近明清时期宫廷的植物，同时对花坛进行实地勘察，因地制宜，保证植物存活率。”刘琳琳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设计团队用了半年的时间，一方面，参照故宫珍藏的花鸟画，识别出当今仍适宜在故宫中生长的乡土植物；另一方面，结合植被学生态功能，以华北地区的乡土植物为主；并基于美观和适应性，选择既出现于古画、又适应于古典园林的植物种类，组成花坛中的群落。

莲蓬残叶间，一只小鸟立于莲茎之上，意境颇为清幽——曾在故宫博物院“石渠宝笈特展”中展出的《松云荷雀图卷》让不少观众印象深刻。2022年7月7日，当故宫东侧箭亭边的绿地改造竣工，盛放荷花的石缸中注满清水时，一只黑头鳾从古松上飞落，在缸沿和荷梗间雀跃。眼前这一幕，正是《松云荷雀图卷》的再现。

刘琳琳介绍，一期生态堆肥花坛最终选择的39种植物，有着连贯的物候性，春天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去花坛观察植物的变化。到了夏天，花坛里的甘菊长得无比繁茂，掀开繁茂的甘菊，底下是恣意生长的常春藤。“本来以为甘菊过于繁茂会影响到其他植物的生长，没想到它却为常春藤提供了一个舒适的环境。自然万物之间，有它们的生存法则。”刘琳琳不无感慨地说。

“这处花坛已成为一个植物大观园，有时候我们会站在花坛前面进行现场教学，对各种植物进行辨认。”付兴华介绍，除此之外，这个微型的生态系统收集着故宫中的落叶与枯枝等园林废弃物，通过堆肥发酵生成有机肥料，又回归故宫土壤，滋养着这座“绿”意盎然的古老宫殿。

变废为宝

箭亭广场花坛里红墙下的堆肥箱，并不是一个孤例。据介绍，这样的堆肥箱在故宫博物院以及北院区里有40个。截至2024年底，它们累计消纳了园林绿化垃圾83.5吨，产出堆肥土壤改良剂32.7吨。这些改良剂会被用于院内园林绿植的土壤优化，实现资源的自循环。

这正是故宫博物院处理有机废弃物的思路——“在地资源化处理”。

“快看，这丝巾居然是用塑料瓶做的，我要拍下来给家里人看看！”故宫博物院的文创店里，几个年轻学生正拿着一条中国风丝巾讨论。细细研究包装说明后，他们惊奇地发现，这条丝巾的“前世”竟是3个回收塑料瓶。

故宫博物院结合绿色低碳、环保再生和循环经济的先锋设计理念，以可回收物为主要原料，设计开发了一系列环保文创产品。用发酵原料编织的手环，用回收塑料瓶生产的眼罩，用苹果皮制成的背包……这些“变废为宝”的环保文创产品已有33款之多。

付兴华还记得，他和同事曾一次性将收集到的几十公斤松针，交给文创生产厂商，用以环保文创产品的生产制造。

2021年6月至2024年12月，已有60322只塑料瓶化身成为故宫环保文创产品，相当于减少1.72吨二氧化碳当量。另外，故宫的落叶也作为发酵原料，生成了生物基皮革，经裁剪后，人工编织成手环，融入故宫院藏《恽寿平花卉册》中的松枝图案。

这些文创品不仅满足了公众多元化、高品质的文化需求，也丰富了故宫博物院的文创产品品类，更潜移默化地引导更多公众接触、接受循环经济文创品，让“零废弃”以更兼具时尚与实用的姿态融入日常生活。

魏颖双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废弃物管理既要“治”也要“防”。在对已经产生的废弃物进行资源化管理的同时，故宫博物院还从减少运营资源的源头消耗入手，在能源管理体系监督审核、无纸化办公、节水节电、以智慧供热可视化平台提高供热使用效率、构建古建筑科学保护管理机制以减少维护消耗等方面进行大量工作。

“零废弃”游览

“大高玄殿的瓦片很多都是来自其他建筑的剩余瓦片，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具备节约物资、重复使用旧物的理念。”2024年8月，人们可以在故宫博物院看到一些特别的青少年参观队伍，他们的讲解员讲述的不是传统介绍内容，而是故宫博物院中各种关于“零废弃”的轶事与历史。新颖的主题吸引了许多路过的观众驻足旁听。

这是“故宫零废弃”项目的一项重要环节——将院内职工、导游、观众等各圈层群体都纳入“零废弃”理念的倡导范围，从而形成广泛的参与网络。

林德祺是“故宫零废弃”游览路线导览词的撰写者之一。故宫内环境保护与资源节约元素十分丰富，这也是故宫博物院宣传环保理念的又一优势。不为人知的是，故宫博物院的重要藏品“桐荫仕女图玉山子”就是一款具有“零废弃”特色的文物。它曾是雕碗的废料，后由工匠将它雕成摆件，乾隆题诗“义重无弃物”。

“我们希望借由古今对照，让更多人看到勤俭节约、敬天惜物等传统美德在这所博物馆、世界遗产地里的延续，从而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力量。”林德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条“零废弃”游览路线，以和谐共生、巧用能源、物尽其材、节约粮食、取自天成、恒念物力、怀抱自然等为主题，串联了太和门广场、太和殿、冰窖、隆宗门、乾清门广场、景运门、箭亭等7个“零废弃”点位。

“故宫博物院始终肩负有管理、保护紫禁城的责任。近年来，更特别致力于推动在基础设施建设、参观游览、行政办公等方面的绿色实践，旨在提高包括院内员工和观众在内的全民环保与绿色发展意识，让社会大众切身感受到‘生态环境没有替代品，用之不觉，失之难存’的奥义，期待达到科学阐释人与自然的关系，促进人类文明可持续发展的目的。”由故宫社教团队编辑整理的《故宫零废弃主题导览手册》前言的这段话，是对百年故宫逐“绿”的精妙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