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漄:在科幻中延展历史精彩
作者: 马宜超2023年10月21日晚,33岁的海漄步入了被他描述为“理想照进现实”的时刻——在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雨果奖的颁奖礼现场,他凭借科幻小说《时空画师》获得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成为继刘慈欣、郝景芳之后,第三位获得雨果奖殊荣的中国作家。
海漄并没有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专业科幻作者,现供职于深圳某金融单位的他,从2016年起利用每天的业余时间稳定、持续地创作科幻小说,为自己搭建起繁忙现实生活之外的一方精神世界。“很多同事表达了对我这种状态的羡慕。”海漄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的经历,一时间让很多同在大城市打拼的青年人心生向往。
如果说科幻让海漄获得了高于现实的“翅膀”,对于“历史科幻”门类的钟情,则让他打破了时空限制,在想象中遨游历史。《时空画师》的创作契机,始于海漄对北宋名画《千里江山图》的题跋产生兴趣:“短短的几十个字,信息量非常大。”海漄禁不住去想象这位被誉为天才的画师希孟,为何在“出道即巅峰”后即隐匿于历史的长河,并最终在自己创作的故事中让这位画师“复活”于纸面。
在科幻中向中国传统文化靠近,对于海漄来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同时热爱阅读科幻与历史书籍的他,希望用科幻的笔触填满历史的留白,“非常自信和大胆”地展示出那些动人心魄的“青绿山水”、五千年文化中的璀璨明珠,甚至是那些从古绵延至今的民族精神特质。
“历史有强烈可读性”
“历史本身就有强烈的可读性。”在海漄的童年时期,历史首先是以故事的面貌出现的。童年时期的他就曾沉迷于白话版《资治通鉴》,津津有味地游走于其中的精彩人物和历史故事。“相比于日常生活,历史是高度浓缩、高度凝炼的,本身已经足够精彩。”海漄在谈到他如何为历史科幻创作拣选素材时,总会有面对浩渺宝库的感慨,而其中最吸引他的,莫过于历史中那些“留白”的部分:在他看来,那些未详尽的记述、待解答的谜团,正为科幻作家留下充足的可发挥空间。
在海漄看来,相较于其它类型的历史叙述,科幻作品提供了另一种观看历史的角度、释放了思考维度;在表达人物内心情感时,客观的描述不一定能够达意,科幻则可以通过具象的方式传递。
在《时空画师》中,海漄试图去解释画师希孟未遍历华夏却心有山川的历史之谜,弥补天才少年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的遗憾;在“离魂”冥思之际,希孟以高维生物的身份神游天下的设定,让画师挣脱时空束缚、遍览名山大川和洞悉历史成为可能,浪漫的想象填补了历史的拼图,为读者展开历史的另一层瑰丽空间。
“ 只要科学在发展,科幻的生命力就不会枯竭。科幻反之又会继续引领人们的好奇心,让人们对科学有一种更全面、更热情的看法。”海漄说。
“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思维方式其实就体现了我们的文化特质。”海漄眼中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延续性,它“从来没有中断过”,因此对于当下的人们来说不会有太多陌生感,容易激起情感共鸣。在海漄看来,历史题材创作者甚至无需刻意寻找历史与当下的连接点,只需要准确并“足够自信”地将它们展现出来。
中国神话中的“龙”是海漄多篇作品的主题;曾在2021年获得第四届冷湖奖中篇二等奖的作品《走蛟》,首发于《银河边缘006:X生物》一书的小说《龙骸》,都将“龙”置于真实的历史与科技发展脉络中,催生了引人入胜的科幻故事。比如《龙骸》的故事以现代硬式飞艇发明者齐柏林爵士、中国飞艇之父谢缵泰在胶州湾与巨龙的邂逅为起点,不仅用科学的方式对龙的存在提供了一种有趣的解释,也引入了特定时代背景下对国家与民族命运的思考,既有历史的厚重感,也有文学作品的可读性和趣味性。
回顾自己的创作经历,海漄认为自己对历史与传统文化题材的探讨,随着阅历增加而逐步深入和发展。他坦言,在创作较为早期的一篇作品《血灾》时,会更追求讲一个好看的故事,于是为“血滴子”这样的民间传说创造了幻想中的可能;在创作《龙骸》时,科幻作为故事核心推动力的作用被进一步加强,读者可以在科学推理中获得更为酣畅淋漓的阅读快感;而到了《时空画师》的创作阶段,海漄更在意透过对人物个体命运的洞察,塑造更立体的人物形象,“在历史中去体现人类个体的渺小”。
海漄认为,中国科幻作家在创作以本国文化为背景的作品时,能够无地域限制地进行沟通的是就与人性相关的部分:“在我们的历史和传统文化中,有很多体现人性本质的元素,我觉得这些东西可以打动所有人。”他总会被历史书写中那些不太知名却有着不凡经历的人物所吸引,比如在他最近阅读的历史学者李硕所著的《楼船铁马刘寄奴》一书中,刘宋开国皇帝刘裕跌宕一生的故事就让他兴味盎然。

在三座城市培育好奇心
在海漄与科幻结缘的人生经历中,湘潭、深圳、成都这三座城市分别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从播下科幻的种子,到见证他毕业后的初始奋斗,再到助力科幻创作理想照进现实。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工业城市会有一种非常粗粝、非常原始的东西存在。”对于成长于“双职工家庭”的海漄来说,故乡湖南湘潭总有扑面而来的工业气息。他觉得,这样的环境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他作为科幻迷最初的“科幻审美”。
故乡的书店是童年海漄打发时光的地方,他在这里接触到了《海底两万里》《珊瑚岛上的死光》《美洲来的哥伦布》等科幻作品。而真正让海漄开始着迷于科幻阅读,是在2001年左右:他从同学那里借来《科幻世界》,在上面读到了刘慈欣的《吞食者》、潘海天的《饿塔》,震撼之余,从此隔段时间就会去老家公园里的一个二手书摊上购买一元钱一本的《科幻世界》过刊,沉浸在科幻文学所构筑的宏大、奇妙的想象世界中。
22岁时,海漄来到深圳工作,他在这座城市感受到,科技创新正在将科幻带进现实:这里集合了众多高新技术企业,正在建设一座将新能源应用变为日常的“超充之城”。
在11年快节奏的深圳生活中,海漄养成了现在的性格与做事风格:“深圳培养了我的价值观和职业精神。”海漄已经习惯于将工作和业余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互不干扰,“在每个不同的区间内,我会非常投入,非常专注去做一件事情,我会有目标感、会很自律。”每天晚上,海漄都会抽出固定时间来写作,遇到卡壳的时候,就看看书来放松;在深圳上下班的地铁上,他也总能发现和自己一样捧着书阅读的人,“这里很有文化氛围”。
与中国众多的科幻迷一样,海漄也将成都视作“精神故乡”,这座最早开始孕育中国科幻文学的城市也是他“想象空间中私密的小花园”,代表着他“对于另一种生活的向往”。近些年,借参加科幻相关活动的机会,海漄得以走进了这座心目中特别的城市:“成都非常现代,又是厚重的,有着悠远的历史,但它的历史从来不是沉闷的,而是有浪漫感。”
就在本届雨果奖颁奖的同一天,高校科幻平台青年科幻实验室联合深圳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在世界科幻大会上发布了《中国科幻城市指数报告》的阶段性成果,公布了中国十大科幻城市——其中就包括海漄所熟悉的成都和深圳。
海漄与众多科幻迷一起,见证了成都从一座仅有科幻图书出版产业的城市,逐步发展成为亚洲第二个举办世界科幻大会的城市。本次世界科幻大会的主场馆——“星云”中的“科幻之眼”,给海漄留下了深刻印象:它从三星堆文化中获得设计灵感,让传统与现代穿越千年“对话”,人们还可以通过“时空隧道”进入内部错落有致的空间。
“场馆非常‘好耍’,也带动了科幻迷的消费需求,产生了经济效益。”这次科幻大会,让海漄又一次窥见了中国科幻产业的进步,他期待自己的作品未来能加入科幻影视、衍生品等科幻产品的开发,“科幻是一个非常通俗的门类,需要跟市场、读者、商业走得非常近。当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有持续的产出,尽量把作品写得更好一些。”

“科幻让我更乐观”
在海漄这一代科幻迷的经历中,中国科幻文学的出圈是从刘慈欣的系列科幻作品“横空出世”开始的。“他是一颗超新星。”海漄认为,“大刘”为中国科幻搭起了一个摇篮,帮助孕育和滋养了影视、图书出版等科幻产业链,为科幻在中国释放更大的能量场提供了动力;而中国众多的科幻作家、科幻产业从业者们,也在各自的轨道上专注于自己的使命。“新兴的科幻产业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整个产业链上的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情。”
至今,海漄仍对刘慈欣的小说《球状闪电》中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幸福的人生,在于迷上了某样东西。”在2016年重拾科幻写作的时候,海漄确信愿意持续为之付出时间与精力:“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和幸运,因为我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爱好可以帮助我克服现实中的压力和沮丧,我会更坚强、更乐观。”
“异常事件局(AIB)”是海漄在他的系列作品中虚构的一个调查组织,主要成员包括历史专家胡炎、文物修复师陈雯和警察周宁——这个穿梭于科幻故事中的组织还会不断壮大,在历史的时空中串联起奇思妙想。“我觉得周宁是我比较理想主义的一个化身。”海漄说,“我在现实生活中也会有很多彷徨和无助的时候,而他似乎是可以‘无所不能’的。”
科幻让人们对赖以生存的地球、神秘的宇宙保持孩童般的好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会去做很多事情——脚踏实地工作,同时仰望星空。”海漄说。
谈到对自己未来作品的要求,海漄提到,自己是一名纪录片爱好者,希望在科幻作品中也能保持纪录片式的客观、冷静。“当你把细节都做足的时候,才能把读者带入作品中。”海漄希望在作品中搭建出一个又一个既充满幻想、又真实可触的迷人世界。
在尊重已知历史基本事实、不改变原有历史脉络的基础上,海漄享受于用科幻的眼光去触碰历史:“科幻赋予了历史更多可能,它根植于想象力,是自由、灵动的。当我的创作足够成熟的时候,我会希望将过去作品的这些侧重点都统一起来,在一篇作品中给大家呈现一个最好的样貌。”
如今已过而立之年,海漄对未知的好奇、对科学与知识的敬畏并未改变。无论是充满了科学哲思的“硬科幻”,或是更多融入了人物塑造与人文情感的“软科幻”,只要作品中有可以满足好奇心、打动人心的地方,他就会细细品味。
“只要科学在发展,科幻的生命力就不会枯竭。科幻反之又会继续引领人们的好奇心,让人们对科学有一种更全面、更热情的看法。”海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