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何以耐心?
作者: 邹碧颖 孙颖妮 刘雨青
资本市场正在注入新变量。
9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大力引导中长期资金入市,打通社保、保险、理财等资金入市堵点,努力提振资本市场。这是继今年4月首提“耐心资本”后,中央层面对一级市场的又一重要部署。
4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强调,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积极发展风险投资,壮大耐心资本。9月底,中央金融办、中国证监会联合印发《关于推动中长期资金入市的指导意见》(下称《意见》)。《意见》提出,着力完善各类中长期资金入市配套政策制度。举措包括:培育壮大保险资金等耐心资本,督促指导国有保险公司优化长周期考核机制。完善全国社保基金、基本养老保险基金投资政策制度,鼓励企业年金基金管理人探索开展差异化投资。鼓励银行理财和信托资金积极参与资本市场。
政策的出台是基于一级市场低迷已久的现实。陈楚是北京一家头部风险投资机构的新材料投资人。这家机构成立已有十年,聚焦科技创新、先进制造、新能源和新经济等领域的早期项目。可2024年上半年,该机构只投出了个位数项目。陈楚告诉《财经》,2021年他们投出大约100个项目,但过去三年,每年投出去的项目都比前一年少50%。
投资项目数量减少,与募资、退出环节的变化有很大关系。最近两年,美元基金在中国潮水般撤退,民间资本不振,陈楚所在机构的融资也受到了影响。CVSource投中数据显示,2024年上半年,中国PE/VC新成立基金2393只,同比减少39%;基金募集规模2195亿美元,同比减少38%;投资数量3971起,同比减少1.3%;交易规模共684亿美元,同比下降4%。
孙明军是一家大模型企业的负责人,大模型“烧钱”已是行业共识,他的公司也融不到钱。孙明军告诉《财经》,创投市场的低迷对科创企业无疑是较大打击。不止一家科创企业感到阵阵寒意。某城市政府驻深圳招商工作的负责人李志涛观察到,很多深圳企业在前几年融到了些股权投资资金,但最近两年,绞尽脑汁也融不到钱,不少企业正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
国内一级市场投融资活跃度明显下降。清科研究中心数据显示,过去三年,中国一级市场投资数量从2020年的1.1万起下降到2023年的7100起;投资金额从1.5万亿元下降到不到5000亿元,下降幅度为68%。VC/PE市场低迷,最直接的影响是,独角兽企业断层。胡润研究院发布的《2024全球独角兽榜》显示,2023年全球新诞生500多家独角兽企业,中国仅增加15家。
“风险投资”原是舶来品,美国是发源地。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与欧洲的财团以铁路、钢铁、石油以及玻璃工业投资,产生了风险投资的雏形。第一家现代风险投资公司是创建于1946年的美国研究与开发公司(ARD)。早在20世纪50年代,美国风险投资的开创者阿瑟·洛克(Arthur Rock)就意识到:若想获利,必须抢在大多数人之前进行投资。阿瑟·洛克在美国加州完成了第一笔成功的风险投资交易,开启了仙童半导体的成功。后来,硅谷的繁荣亦得益于此,“风投—创业企业—资本市场”,苹果、微软、英特尔、惠普、谷歌、facebook、甲骨文、思科、高通……几乎每个科技巨头都经过了这条超级流水线的塑造。
中国的风险投资肇始于改革开放。1985年,中国新技术创业投资公司成立,成为内地第一家专营风险投资业的全国性金融机构。20世纪90年代,国内高新技术产业迅速发展,国际风险投资公司涌入中国市场,2000年前后,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开始崭露头角。到2010年,中国风险投资以美元基金为主导,赛道主要围绕互联网和IT行业。移动互联网爆发后,本土风险投资机构开始大规模涌现。据中国证券行业协会统计,到2017年,中国的风险投资基金规模超10万亿元,机构达2万多家。
然而,清华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田轩告诉《财经》,从募资渠道来看,近年来,中美地缘政治紧张、西方国家打压之下,美国相关法律法规限制美元投资中国的高科技企业,美元基金持续退潮。民间资本也相对低迷。目前,国资背景和政府引导基金的平台正主导国内风险投资市场,市场基本情况是,国有资本占比达到60%至70%。从退出渠道看,中国企业赴美上市的途径变得狭窄,中国香港市场一度面临估值不高和流动性不足,国内市场自2023年夏天开始调整,IPO(首次公开募股)亦长期处于停滞状态。
国资涌入一级市场后,浮现出新问题。李强是上海一位投资人,主要关注医疗器械,他告诉《财经》,他们基金募集的钱来自政府,政府的钱通常注重产业引导,市场化的钱注重回报,基金的导向和判断自然就不一样。但陈楚所在的机构也拿政府的钱,他向《财经》否认了类似的做法。
国有资本能否填补市场化资本的缺失?过去一年,国资背景的深圳市创新投资集团密集起诉多家被投企业,涉及触发回购权等多种情形。尽管内情纷繁复杂,但国有资本通过诉讼追回投资款,更是引发VC/PE行业对国有资本投资不稳定的担忧。
何谓资本?何谓耐心资本?当前,国家大力发展新质生产力,诸如人工智能、生物医药、基因工程等颠覆性技术的突破所需要的资金支持更加巨大、周期更长。仅以医药为例,新药研发从临床三期到上市需要15年左右的时间,没有长期资本的投入根本难以持续。然而,中国风险基金的封闭期大多在三年到五年之间,如何让风险资本更具耐心?中长期资本从何而来?
短视:风险资本只投五年?
探针资本是一家关注医疗健康与生命科技的精品投行,2021年正式开始基金业务,后逐步建成提供包括企业财务顾问、产业招商运营、股权投资等多维服务的创新产业服务平台。
创始合伙人严晶晶向《财经》回顾,2019年到2022年,医疗资本市场曾一度经历井喷,无论融资次数还是金额都创下新高。新冠疫情之下,大量热钱从TMT乃至全行业涌入医疗行业。然而,从2023年起,医疗行业的市场投资呈下降趋势,与2021年相比,规模下降幅度在20%到40%之间。
“那个时期,医疗行业百花齐放。很多人到高校挖掘科学家来创业,还有国外的科学家回国来创业。投资者关注科技型人才,涉及创新药物、生物技术、生物疗法、生物药品和一些创新医疗器械领域。”严晶晶介绍,投资时,资本通常将企业的价值分为三个层面来评估。首先是临床价值,比如一位科学家声称他的技术能治愈某种癌症。接下来是商业价值,即企业能够销售产品并产生利润的能力。最后是资本价值,同样是3000万元净利润,创新药企的估值可能比中成药或仿制药企业高出10倍。
在严晶晶看来,中国许多创新药企的创始人往往拥有科学家或研发背景,但没有完整经历过创新药从研发到上市、生产再到销售的全过程。因此,往往低估药品从研发到市场化的难度,从而对自身企业的价值以及资金使用产生误判。这种情况在过去几年里十分普遍。不少科学家、教授或博导创业时,仍然用科研的思维在管理企业。例如,科学家获得第一轮3000万元、5000万元甚至1亿元的融资后,购买昂贵的设备,给出比跨国药企或大型企业更高的薪酬来吸引人才,导致资金使用效率低下。
从投资方的角度来看,不具备商业思维,这或许是科学家创业在获得中长期资本投资时面临的普遍挑战之一。
类似观点,《财经》采访其他投资者的时候,亦被多次提及。“老师干企业肯定有很多自己的博士,公司开会跟科研课题组开周会一样,老师说什么,博士就记下来,没有任何互动,这样肯定做不成。学术一定是在垂直领域越来越深,但商业不是这样。商业是到某一个度就可以了,能满足客户需求就行了,没有必要每个环节都那么完美。”一位投资人说。然而,从上海海事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刘美平的角度看来,当前的中国风险资本倾向于寻找没有风险的行业巨头,这正是资本的一种缺陷。
田轩在五道口金融学院,经常接触科技企业创始人。企业家普遍反映,需要三年、五年,甚至八到十年,才能实现技术成熟和市场爆发。甚至有企业从2014年左右开始融资,八轮融资过后,至今仍未实现盈利,长线支持无疑是非常重要的。然而,田轩指出,美元基金的投资周期通常为10+2年,国内基金则是3年至5年或5年至7年,这是由于LP(出资人)构成不同造成的。
田轩介绍,美国基金的LP构成中,约98%是机构投资者,个人和富裕家族的比例只有20%。机构投资者运作有序,其中,约三分之一是退休基金和养老基金,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大学捐赠基金。养老基金追求长期稳定的现金流,大学捐赠基金同样如此,追求的是几十年的稳定回报,天生是耐心“长钱”。反观国内基金,绝大多数出资份额来自个人和富裕家族,要想让个人或家族投资者将3000万元、5000万元、8000万元投入到一个风投基金,锁定10年甚至12年,这在现实中是不太可能的。
西京研究院创始院长赵建告诉《财经》,当前,中国创投市场资金的来源不仅是短期的,甚至许多是债务性资金。“GP(管理人)拿到的LP的钱可能是通过银行贷款等一系列债务性资金筹得的,LP自然会要求GP短期退出,并签订对赌协议。”
国泰君安创新投资执行委员会委员汪秉权表示,人民币基金GP话语权比较弱,主要看LP投几年。母基金的期限在10年以下,子基金就不可能长于这个期限。GGV纪源资本合伙人吴陈尧指出,人民币基金投资期较短,更偏向于在更短时间内获得财物回报。在中后期,面临收购诱惑时,美元基金可能会更支持创业者继续独立发展,而人民币基金会偏向于快速退出。
几乎是常识。现在,国内投资基金更关注高新技术转化的产业环节,原始基础科研创新更多由高校研究机构来承担。这在一级市场“熄火”后更为明显。陈楚关注新材料领域投资。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中科院最顶级的课题组、绝对的技术能力,最能吸引他。他们机构主要投技术产业化阶段,材料团队在学校里已经做好了中试,再利用风险投资的钱将产线先建起来。
如果创新企业能在设立初期找到潜在客户,再好不过。“我投的基本上是高校教授,他的客户可能是过去委托他做研发的企业,比如给50万元,帮忙做个配方的改进。现在他有机会建自己的公司后,过去的科研客户就可能成为现在的产品客户。”陈楚所在机构专注于早期项目的投资,投资期十年,第一步更多担心企业能不能拿到客户订单和收入,还没到考虑利润这一步。
但即便是这样的早期资本,也始终偏爱明朗的前景,获得创新回报的压力持续传导给他们。陈楚告诉《财经》,前段时间,该公司基金投资的一家公司原本拿到了IPO注册批文,但交易所突然通知该公司撤回申请材料。上市受阻,意味着基金无法顺利退出,只能先持有着,等机会到美股或港股上市。“IPO暂停后,对出资人的信心打击很大,也严重影响了接下来的募资。”
梗阻:IPO停滞之后
事实上,中国的风险资本退出严重依赖IPO。开源证券数据显示,2021年通过IPO方式退出的项目占比近70%,通过并购方式退出的占比仅为4.2%。然而,近两年,二级市场IPO数量明显减少。Wind(万得)数据显示,2023年A股上市公司313家,通过IPO合计募资3565.39亿元,IPO企业数量和募资金额分别同比下降26%、39%。一级市场的资本退出由此受到很大影响。另据清科研究中心数据,2024年一季度,中国股权投资市场共发生362笔退出案例,同比下降56.2%,被投企业IPO案例同比下降49.2%。
并购、S基金,原本也是风险投资的退出选择,但在中国,尚未成为主流模式。青山资本是一家专注消费领域的天使投资机构,转转、花点时间、每日黑巧等项目都出自他们之手。创始人张野向《财经》表示,并购退出对于消费型企业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消费型企业的产品、商品和渠道等核心价值,在被收购或并购时不会因为所有权的转移而大幅削弱。但科技型企业的核心价值往往难以在并购中被保留或体现,因此,科技型企业的并购案例在市场上发生的次数和频率相对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