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喧闹或彷徨
作者: 陈晶尽管只有一个半北京朝阳区的大小,尽管风景单调、没有四季、资源匮乏,新加坡这个位于马来半岛南段的小岛,被雀跃的新移民视为一个应许之地——至少是一个过渡之地。
有创业者称新加坡为“东南亚的首都”,意思是它是有潜力的市场,值得重视;它也是一个效率更高的地方,开一家公司最快只需要一天,填几张表即可;一个基础设施更好的地方,甚至还有两所全球排名前15的大学。
“A fine society”这个描述则有两重意思,一个明亮干净、更文明的“好(fine)”社会;一个重刑罚的国家,一个随地吐痰、吃口香糖、上厕所不冲都要面临罚款(fine)甚至监禁的地方。
对一些人来说,新加坡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人和钱都更安全了。过去一年,更多的家族办公室在此落地。被叫停的Web3聚会,在这里一场场展开,氛围热烈之至。一位是区块链创业者也是母亲的人说起新加坡给她的安全感,事业在这里是合法的,而孩子在这街头乱跑她也不用担心。
人们还发明了“singaboring”这样的词,说明这个地方的单调。一个在新加坡组织爬山的创业者说,徒步只有一条线路,路边的猴子都脸熟了。城市里最大的起伏,是一座163米高的山——说是坡更恰当。一个打算在这退休的前互联网证券公司人士说,“真的无聊了,太无聊。”他养花种草学画画,在海里练习帆船驾驶。一位SEA集团员工抱怨说,“繁华程度还不如上海。”
对一些求职者来说,新加坡是一个更理想的职场。一个疲惫的前大厂职员看中这里“不卷”,他很高兴下午6点能下班。一位东南亚电商平台Shopee的应聘者被告诫,“可以卷自己,不要卷别人。”字节跳动是一个例外,它一来就把办公楼空调关闭的时间从6点调整到7点半,以便员工加班。
一个连续创业者说,他一直把新加坡视为一个备选,不想美化它,而是实际地分析它好与不那么好的地方。但在2021年,他举家搬来了,“原本只是一个B计划,现在不得不变成了A计划”。
当愿望在一个地方落空时,人总期待在另一处实现。新加坡就是“另一处”。无论是被新加坡积极的Web3政策吸引,来追求财富的投机者,还是看到了海外的市场空间,希望再现增长奇迹的创业者,又或者仅仅是寻求更加自由、更多生活空间的职场失意者,对他们大多数人而言都是“退而求其次”。就如一位投资人所说,“彷徨的人们需要个方向,新加坡暂时成了这个方向。”
携程发布的数据显示,在边境开放的消息发布后隔天,从中国大陆飞往新加坡、日本和韩国等目的地的航班预订量增加了3倍。排名第一的目的地是新加坡,飞往这个小岛的航班预订量增加了600%。
热闹和虚无都属于Web3
近两年鱼贯涌入新加坡的人里,最热闹和最空虚的都属Web3圈的人士。
Web3创业者们几乎每个小时都在社交。2022年9月23日后的那一周,这个圈子的火热气氛被烘托到顶点。从早上9点到晚上12点,从卡尔顿酒店到滨海湾金沙酒店,再到旧国会大厦,Web3创业者李小蛙从一群端着酒杯的人群里挤进另一群,看着每个人像猎人一样寻找着猎物。
在头部交易所火币组织的活动上,原本只能站立500人的会场里,挤满了上千个身着短袖、胸口前印着自己公司Logo(标识)的人。音乐轰鸣,人们互相打量,凑近了才能听清彼此在说什么。
最热闹的那个礼拜,Web3行业盛会TOKEN 2049在新加坡举办,超过5000名从业者涌入了这座2022年4月刚放开疫情边境管控的小岛。支付1000美元换取一张通向人脉和机会的大会门票。李小蛙的一位朋友买了票,听了半天就听不下去了,“币圈发了这么多轮币都没被割韭菜,被一场活动割了”。
周一晚上是分享局,周二晚上是火锅局,周三晚上“大佬”组局,听说有“美女”到场,李小蛙到了一看,“美女”是周一分享局上的同一位。
“大家不想错过每个局,就是拼命社交。”李小蛙说。他在2022年2月开始Web3创业,因为看到了行业“很陡峭的上升曲线”。
一位2022年刚从武汉来到新加坡的创业者一天向200多个人介绍了自己的项目,也是在这场活动上,他感染了新冠病毒。
Web3人士习惯把“大佬”两个字挂在嘴边。这些“大佬”或是在国内已经赚到了亿元以上的财富,他们来自互联网、房地产和贸易公司;或是红杉、鼎辉等在海外寻找机会的基金的高管;或是已经靠数字货币赚得盆满钵满的新贵。如今,新旧“大佬”都乐于为Web3新项目站台。
对柯志凌来说,这两年是过去十年生意最好的时候。2022年4月后,他接待了一批从上海来的新人,10月又接待了一批从北京来的,现在武汉、长沙这些二线城市的人也来咨询了。他在十年前就来到了新加坡,直接原因是北京的雾霾。
“在国内我一个新人要接触这些身价十几亿美元的‘大佬’很难,但在Web3,这些人让我觉得很平等。”一位生于1995年的新晋Web3创业者马思思说,“像某交易所联合创始人这样的‘大佬’都来约我,主动给我提供帮助,让我觉得这个圈子确实不一样。”
会议举办前后的40天内,她深入聊了40多个人,建了个微信群。转折点是有一天一位女性“大佬”入群了,拔河似的——“大佬”又拉了更多的“大佬”进群。
实际上,她半年前才开始了解Web3。2022年8月她在云南参加了一场Web3活动,第一晚就被叫停了。中国在2021年9月宣布所有加密货币交易非法。
新加坡对Web3采取沙盒一样的监管政策,简单来说,这里欢迎金融创新试验。
她曾经在中国香港创办了一家留学公司,越来越多的留学申请都指向名校的加密货币专业,他们的就业目标从华尔街证券交易员,转为加密货币交易员。这是她转换赛道的原因之一。她最高目标是做出Web3领域的YC孵化器,“如果还是只做留学的生意,我的人生一眼可以望到头。但在Web3的世界里,我有无尽可能”。
沙丁鱼一般的人群或许在50多场TOKEN 2049的周边活动中流动,或跟着李小蛙在城市中心的麦里芝水库周边一圈又一圈地徒步。
建徒步群是李小蛙的一个正确选择,上一个正确选择是来新加坡创业。他在发给别人的介绍中排在第一的是“新加坡徒步群组织者”,第二个才是“Web3创业者”。最初,他看到一些身价数亿的富豪们在周末组织徒步,他效仿他们建了个30多人的徒步群,并由着它壮大起来。
第一场活动就有25个人参加,到了2022年9月,随着TOKEN 2049召开,数字攀升到60人,9月下旬120多人参加了活动,其中投资人占了一大半。下着暴雨的一天,100多人打着伞、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在水库徒步,引人注目。队伍中的人们孜孜不倦地聊着Web3。
李小蛙的创业项目Slash是NFT SaaS平台,他描述它是“Web3世界的有赞”,为想要进入Web3的人提供NFT解决方案,这意味着需要真的有大量用户进入Web3,而不仅在小圈子内喧闹。他也知道,很多人的狂热都是“装的”,只是想“割韭菜”。
TOKEN 2049结束三个月后,他感到疲惫和厌倦,“业务没进展、没起色,每天还是入不敷出”。他的三位合伙人已经两年没有拿工资,团队每个月的人力成本就达到2万美元,“只要没融资,每天都是在割自己的肉过日子”。
B计划不得不变成A计划
2022年3月底,新加坡宣布接种了新冠疫苗的旅客进入境内都不需再隔离,民众在户外不再强制佩戴口罩,这让新加坡机场成为亚洲最繁忙的机场,去年4月到6月客运量高出中国香港地区11倍。
出海宝是一家为中国公司布局海外提供税务、移民、招聘、工商注册等综合服务的公司。高管艾薇说,过去几年选择远程指挥海外业务的CEO(首席执行官)们,2022年都纷纷向她咨询如何投资移民。
她曾看着一家国内头部视频网站的女性COO(首席运营官)头发凌乱、裹着被子、素颜参加一场十分正式的线上会议,律师、审计师都在场,会议的主题是讨论如何进一步把业务扩展到海外,当时对方已经在上海家中待了三个月,“看得出她恨不得马上就出国”。
曹桂林在2006年就拿到了新加坡永久居民身份,为资产安全和合理避税做准备。在2021年之前,他没去新加坡长住过,只是把孩子送去读书。2021年,因为疫情持续亏损,他退出了最后一次创业,一项咖啡机生意,来到了新加坡。
过去他是一名连续互联网创业者,做过社交产品、订餐网站、服装品牌、短视频等等。他明白,过去十年全球最好的市场就是中国,“如果你在中国赚不到钱,你大概率在海外也很难挣到钱”。
“来不来取决于个人对未来的判断,以及资产。”他说,来这里的人“基本都是有钱并且都想明白的”。
自2022年4月以后,他每周都要接待几个从国内来的朋友,如今,他的新加坡本地朋友圈日渐壮大,随时能喊出来吃饭、喝咖啡的朋友有几百个。
佟扬是一位单亲母亲,也是区块链安全公司Fairyproof的创立者。由于在国外出差,她先后在苏州、北京被隔离,三个月没见到6岁的儿子,孩子每天在电话中哭着问,“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抱到你?”她焦虑到头皮上长满了火疖子,挠头挠成神经性皮炎。
新加坡是她的过渡之地。不会英语的老人在这里能生活,新加坡的严刑峻法也让她有安全感,“孩子丢马路上也不会有人拐走”。她的项目Fairyproof主要面向早期创业项目,做智能合约、区块链和钱包的自动化安全审计,曾审计过mdex等知名项目。Web3投资人、创业者、交易所、孵化器聚集在此,她也只好追逐到此。
严晓频和妻子在两年前从深圳来到新加坡。他在深圳一家游戏创业公司工作了五年,每天工作约13小时,常常加班,待命到凌晨两三点,还有了脂肪肝。2020年,他和妻子都年过30岁,想起国内互联网行业的“35岁魔咒”,两个人拖着俩行李箱就来到了新加坡。他们要在新加坡奋斗、安家、生孩子。
高国华之前是一家国内互联网证券公司的销售,过去一年他仅仅承接了一家公司上市的业务,往年他至少得承接十家。上市项目稀少,他看到同行饿狼一般抢着承接公司股票的销售业务,最后往往做的都是无用功。这些公司大多延迟或者终止上市,即使勉强上市的股票发行量也很小。
他感到疲惫,也觉得未来几年经济形势会有更多不确定性,辞了工作,来到了新加坡。现在他每周都会在海里练习驾驶技巧,梦想切换成驾驶帆船环游世界。
房租连续上涨20多个月
仅仅通过看视频,高国华就着急租下了360平方米的公寓。租金在飞涨。2022年3月前后,这间公寓附近的房价就上涨了50%。2022年初,字节跳动为了留住新加坡员工,房补标准也从之前的每人每月1万元人民币上涨到1.85万元人民币。
到9月,新加坡私人公寓与组屋的租金已分别连续上涨21个月、27个月,涨幅三成左右。
一位字节跳动员工说,预期新加坡生活花费比北京高出30%,实际上高出了1倍。连养狗都比国内贵得多。
一位新加坡国立大学的中国籍毕业生说,自己找房找了一个月,通过房东面试的难度比应聘一份工作还高。他需要向房东提交自己的个人简历,承诺至少租房两年,不允许带外人回家、不在屋内做饭。最终花费8000元人民币,租了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卧室,只有内窗,不到100平方米的房子被隔断出六个卧室。
在新加坡,一些房东会把“禁止油烟”写在租房合同里,人们常去楼下随处可见的“食阁”吃饭。这是新加坡政府为了管理街头无牌照的熟食小贩设立的,常见海南鸡饭、烧腊、杂菜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