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拉美,向往和落差
作者: 张钦2006年,冯波第一次来巴西,当时中国内地没有任何直飞拉美地区的航班,单程要花31个小时——从深圳的中兴南山总部坐车到蛇口,半小时;过境到香港国际机场,半小时;飞到南非约翰内斯堡,12小时;转机等4小时,再飞到巴西圣保罗,路途14小时——相当于一个人从北京飞到美国西雅图,飞回来,再飞过去。
同年,靳铭(化名)从浙江义乌只身前往巴西,抵达圣保罗时,他只认识两个中国人:一个拿着地图的央企下海职工,一个在亚马孙雨林伐木的老乡。他住在中国台湾人开的东方酒店,住客都是华人,白天去外面寻找商机,夜里在酒店交换信息。前几年靳铭在圣保罗的东方街买了个小公寓,步行就能走到圣保罗大教堂。
17年后,冯波已经是巴西华人商会的秘书长,贸易商靳铭一年能卖出4500万元的饰品。他们的经历充分满足新来者对于新大陆和时代机遇的期盼。
东南亚电商平台Shopee在2019年调研了拉美七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人均收入、政治风险、人口结构、互联网电商基础设施,最后定下巴西,因为这是和东南亚最相似的市场。
新来者多以“五年前的东南亚”说服自己。就像多年前,中国企业去东南亚所的寻找“五年前的中国”——伴随制造业发展、人们消费水平提高,成就一代互联网巨头。
他们的目标主要是巴西和墨西哥,拉美人口最密集、经济发展水平最高的两个国家,也是全球公司进入拉美通常最先选择的市场。两国人口之和超3亿,七成是互联网用户,2021年两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将近3万亿美元——人均水平和中国相当。当地地形复杂,亚马孙雨林和圭亚那高原同时横跨其中,气候湿润温暖,没有冬天,这里的人们天然有“及时行乐”的消费习惯,古文明的遗迹、殖民时代的历史和二战后的新移民潮在这里杂糅出一种尤其包容的文化。
新来者对新世界的印象往往少不了巴西里约热内卢东南部山顶上的那座38米巨型基督像,他面向大西洋完全张开双臂,呈十字形站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繁华的写字楼还是拥挤的贫民窟,从里约热内卢的多数地方都可以看到这尊塑像。
这尊100年前开建的巨像被印刷在各种代表巴西形象的明信片或日历上,很多时候只是作为开放和包容的标志。但闯荡了17年后,冯波和靳铭自信看清了这样一个道理:商业的时差不管是地理还是精神上,在这片新大陆一直长久存在着。
冯波的身份从中资公司外派、进出口贸易商、本土电商运营者转变为创业者,创业方向紧跟国内正盛的风头——电商代运营、区块链技术再到电子支付,像不曾被时差耽误过。但他暂时还没有遇到过一桩热闹的生意,“你不能去做一些无谓的前瞻的事情,很可能你等不到风口”。
中国的公司中,最早闯入巴西市场的华为踩着上世纪的尾巴,来到这个遥远的市场以提供通信运营服务,接着是提供同类性质服务的中兴通讯,再来是一众中国汽车公司。2015年起华为开始在阿根廷本土生产智能手机,销售范围辐射整片南美土地,其他手机等智能硬件公司也跟着进来。由于高额进口税,小米手机在2015年进入巴西市场一年后即宣布退出,直到2019年再度进场。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大量交流和消费行为转移到线上,拉美市场对于资金充足的中国互联网大公司而言,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快手国际版Kwai和TikTok先后砸重金拉拢新用户,其余的平台型公司进场方式则更贴地,先卖货,再是物流配送,电子支付也跟着一起,滴滴通过收购本土公司以拓宽边界。
拉美依然是一个对中国人而言物理距离、心理距离都最遥远的大洲,一家成熟大公司和一家创业公司的迷惘和希冀分量相等,它们面临的难题几乎是一样的——显而易见的文化冲突、高昂的税务和中国式典型成功经验的失灵。
调研报告里的不是真实世界
“本分,b-en-ben,f-en-fen,ben'fen。”
因为没有直接对应的葡萄牙语翻译,Andy第一次向团队介绍“本分”这个词,只能用拼音一字一顿地来念。
那是2021年的夏天,Andy刚从中国一座地级城市被调往巴西,负责极兔速递(J&TExpress,以下简称极兔)在当地的起网工作。面对刚搭建的20人管理团队,半数以上是从未接触过中文的巴西人,Andy在一开始就遇到了难题,他必须向他们解释极兔最核心的企业价值观——“本分”,一个从来没在巴西人话语体系里出现过的词。
Andy画了一张标有X和Y轴的坐标图,他在坐标系里先画了一条线,红色的,“这条线是法律,低于它你就犯法了。”又在上面画了一条线,代表道德和诚信,它高于法律的标准。最后Andy再在最上面画上一条线,他说,“这条线就是本分。”
为方便团队理解,他又举了很多例子,一个反复说的例子是:我向你借5万块,约定了月底还。到了月底不还钱就违反了法律;月底按时还钱,这是诚信;如果月中,手上有可以周转的钱,提前还了款,“我做了没有承诺也该做到的事情,这就叫本分”。
极兔是步步高体系继OPPO、vivo之后的又一家明星企业,本分是它们共同的价值观。极兔由OPPO印尼业务的创始人李杰在2015年创办,它早期的资金和大多数核心骨干都来自OPPO体系,四年就成长为东南亚第二大快递公司。
2019年下半年,极兔决意回国发展,步步高体系提供了80亿元的资金支持,李杰在回国公开信中特意感谢了OPPO、vivo、小天才工厂的领导们和全国体系代理商们投入的“真金白银”,承诺要在“三年进入中国快递行业Top3”。三年后,极兔做到了中国快递第四。
几乎在回国的同一时间,极兔在全球其他市场的筹备工作也在2019年开始启动,第二年由于疫情,团队远程提前进行公司注册、品牌注册、搭建资金通道等工作。
2022年,极兔走出东南亚和中国,狂奔向全球。1月初,极兔宣布进军中东市场,启动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两国的快递网络运营;一个月后,极兔迅速在墨西哥起网,正式进军拉美市场,5月又在巴西正式起网。在拉美市场,不管是从人口基数、电商增速、当地消费力,墨西哥和巴西都是当地最合适的选择。
早在巴西正式起网的近一年前,Andy就带领一行80人的团队从国内出发,在巴西疫情最严峻的时期分批抵达圣保罗,出发时,他们怀揣的雄心依然是以三年为维度——要在三年内做到巴西市场的行业第一。
第一个月,极兔不考核员工任何工作指标,关键词是“适应”,极兔在巴西买的行政车是防弹车,人身安全是首位。Andy一开始管理员工“像管小学生”,必须三四个人结伴而行,还得有男生。员工戏称“就差上厕所需要报备了”。
在巴西,极兔依旧采取加盟制,设了十多个分区,可以理解为国内的省级代理,相对偏远的地区占到九个,每个代理区采取直营管理。极兔还在寻找更多第三方合作公司,以寻求更密实的覆盖,比如亚马孙雨林地区,整个巴西只有巴西邮政有能力将货送到那里。
跑完全巴西十多个分区的市场,Andy很快察觉,原本他们在国内做的数据分析和现实存在巨大落差。调研报告里的不是真实世界。抵达圣保罗之前,Andy认为“这会是一个暴利的市场”,但他的设想很快被推翻,包括他们的三年目标。
除了需要一字一顿介绍“本分”,团队间沟通的障碍不单单是语言,有时候,巴西本地员工和中国员工聚在会议室聊了两小时,才发现彼此聊的根本不是一件事,中国快递行业理解的“时效签收率”指的是配送全程,而巴西当地则会理解为“末端签收率”,指的是货品中转到网点后的签收率。
物流最重要的是时效、价格和服务。极兔此前做的调研里,巴西本地物流的收货周期是15天-25天,将近一个月,实际上巴西经济最发达的区域,一线城市和主要城市基本已经可以实现次日达,最多三日内送达。
数据出现偏差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巴西太大了,地貌多样,有亚马孙雨林地区、沙漠、高原,公路基础建设也不好,货品运输到北部需要半个多月,亚马孙地区甚至还得用到船只,整体的快递平均时长因此被拉长。
至于价格,调研的数据很好,每单快递收费5美元-10美元,但Andy发现这依然是一个误会。调研只是把物流和小件快递统计在了一起,比如一台冰箱的运费可能要几十美元,但一个近程小件物流的价格可能又不到5美元。误差的原因也不复杂,巴西当地的快递行业还不成熟,甚至还没有“快递企业”这样的明确概念。
在巴西送快递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其复杂的税法,各州还有不同的流转税。“票货同行”是巴西的硬性规定,每一票货品都要开发票,这增加了卖家的税务负担之余,也增加了快递公司的操作成本——每过一州都有跨境的税务检查站,如果发现其中一票货有问题或者税没交够,整车货都会扣在原地1天-2天。
对极兔而言,每礼拜至少会发生一次这样的情况。无奈的是,快递公司只能判断货有没有发票,无法判断发票的金额是否正确。目前极兔在巴西总部的税务部门有30多人,是其他国家同体量配置的3倍,但依旧不够用,随着业务量的上涨,未来该团队人员还将以数倍扩招。
“痛苦挣扎”的还有极兔的IT部门,它们需要和非常多的巴西本地系统对接,效率很慢。“工具在中国都是免费的,但在巴西就要收钱”,比如用于打印快递面单的软件,费用不包括耗材,即打印一张面单要额外支付费用;在国内,电子面单通常是免费的,或者只收取几分钱的费用。
2022年,极兔巴西把三年目标调低为做到民营快递的第一名,表示其网络覆盖全境的能力将努力向巴西邮政看齐。巴西所有的跨境服务都只能由巴西邮政来做全程派送,包括清关等;巴西邮政还不必遵循“货票同行”的规定,不用打发票卖家就少了税负成本。现在巴西邮政在整个当地市场的日均票量占比约为三分之一。
重重困难没有阻挡中国公司的步伐。
去年11月,阿里旗下的菜鸟第一次公开其巴西市场的三年计划,计划部署九座分拨中心并联合巴西邮政在十个重点城市投放1000组智能快递柜。目前,菜鸟每周有八班飞机直接从中国香港飞往圣保罗,覆盖了巴西全境的1000多个城市,在圣保罗等核心城市可以实现次日达。
更早一点,起家于中东市场的中国创业快递公司iMile已经在墨西哥、巴西两个拉美国家起网,iMile墨西哥的Jason称由于拥有更强的本地资源,他们比同行缩短了半年时间——只用了三个月就拿到了当地运营牌照。和极兔不同的是,为保证更可靠的服务,iMile目前采取的是直营模式。
一位跨境电商平台美洲负责人看来,拉美市场目前的物流状态就像十年前的中国,国土面积大,每个区的物流和经济状况都不相同,这导致尾程的本地物流配送变得极其复杂。
典型例子就是巴西的贫民窟,快递送不进去,只能把货品放到附近的邮局,让住户自己去取。在巴西,有超过千万的人住在贫民窟,仅仅在里约热内卢一个城市,就有1000多座贫民窟。
这是一个自成系统的区域,替代了政府,许多贫民窟往往是由有组织的犯罪团伙、贩毒集团来维持秩序。两个平行世界就这样共存。
比美国VC更早动手,需要勇气
人口1.3亿的墨西哥,15岁-54岁年龄段的人群占到了近六成,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国家。
一位在巴西常住的华人发现,在商场陈列的电视机不会直接标价总金额,而会以“一个月付多少钱就可以把这个电视机拿回家”的形式做抓人眼球的广告语,分期付款是拉美市场的常态。因为上世纪80年代初超高通胀率的经历,让拉美市场的人没有存钱的习惯,有钱就想花掉,“巴西女生在医美上的消费是中国女生的5倍、6倍”。
然而,这个国家通用的支付方式却很老旧,现金支付依旧是常态,2020年疫情之前,15岁以上的墨西哥人只有两成持有一张储蓄卡,仅13%有一张信用卡。
直到现在,很多墨西哥人使用电商时,当地最大零售连锁OXXO是其中一种支付选择,支付页面上点击OXXO后扫码,OXXO会提前帮你付款,消费者需要在五天内到OXXO的线下便利店将钱缴清。另一种通用的支付方式是,消费者在电商购物形成账单后去银行缴费,48小时商家确认收款后再发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