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亚迪与特斯拉:垂直整合AB面
作者: 李梓楠一辆车有超过3万个零部件,自亨利·福特时代后,没有汽车公司会选择自己制造大部分零部件。汽车供应商服务更多公司,有更大的生产规模和更低的成本,多数汽车公司选择将更多制造外包。到十年前,通用、福特等巨头只掌握发动机和变速箱的研发及汽车组装。它们变成了“汽车设计与组装公司”。
而当电动化和智能化浪潮来临,跑到最前面的两家车企——特斯拉与比亚迪,都推翻了汽车业稳定运行数十年的法则,它们都自己制造了比一般车企多得多的东西,走上了“垂直整合”之路。
比亚迪与特斯拉垂直整合的直接目的都是压低成本,从而以更有竞争力的价格卖更多车。但二者的侧重不同。
特斯拉自研自动驾驶算法、芯片、电池、电机、车身和电子电气架构。马斯克将特斯拉描述为一家集合硬件与软件能力的公司,特斯拉不只是汽车公司,也是人工智能公司。
比亚迪则自制大量成本占比高的零部件。曾有媒体这样形容:“比亚迪+福耀(玻璃)+中策(橡胶轮胎)+宝钢(钢铁)=完整的汽车产业链”。比亚迪现在仍控制着电池、电机、汽车电子、模具、功率半导体和内外饰等一辆电动车中成本最高的零部件的制造。
2020年,比亚迪将这些业务打包独立成弗迪系公司:弗迪动力(电机、混动系统)、弗迪电池、弗迪视觉(车灯等)、弗迪科技(汽车电子配件、底盘)和弗迪模具。王传福希望弗迪系企业能对外供应,比亚迪不仅想成为一家世界级整车厂,也想成为新能源领域的“博世”。
更多车企正在考虑提升垂直整合比例,重新思考智能电动汽车时代的分工方式。一位新能源领域投资人近期思考的问题就是:是不是只有垂直整合的公司才能成功?

本文将从形成过程、思路方法、成效与风险的角度拆解比亚迪与特斯拉垂直整合之路的异同。
比亚迪和特斯拉提供了两个垂直整合的样本: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自己制造什么、从供应商那里购买什么,体现了两家公司各自的历史、选择,它们所处的不同环境和两位创始人的相似野心。
新赛道的开创者VS老行业的新玩家
在顶峰相遇、正面竞争之前,比亚迪和特斯拉进入汽车业的起点与过程迥然相异。
2003年成立、开始造车的特斯拉,创立的目标就是造纯电车,几乎凭一己之力开辟了智能电动车市场。
马斯克和王传福都在相似的时间点看到了汽车电动化的趋势,但马斯克还更早看到了智能化,尤其是自动驾驶。特斯拉在2012年就开始研发自动驾驶技术。
不管是做电动化还是智能化,作为行业先驱,特斯拉的核心任务都是证明“可行性”。这个过程中,它必须自己设计、研发,乃至制造一些关键零部件,因为燃油车供应体系能帮到特斯拉的地方没那么多,它常常无法从市场上买到能用和足够好用的零部件或设备。
特斯拉是第一个用圆柱三元锂电池制造汽车的公司。2008年,特斯拉用超过7000节笔记本电脑的电池组装成了Roadster的电池包,当时的主流汽车电池方案的能量密度和续航达不到特斯拉的要求。
在研发自动驾驶技术时,特斯拉初期曾采购Mobileye芯片,但Mobileye软硬一体、改动权限很小的产品形态,限制了特斯拉在芯片上做软件开发与优化的空间。2016年,特斯拉开始组建团队自研自动驾驶芯片,三年之后推出了FSD芯片。
证明可行性的努力,也发生在技术与工程领域之外。2012年发布Model S后,特斯拉开始自建充电网络,当时美国没有符合特斯拉充电倍率要求的供应商。
特斯拉以证明“可行性”为起点的垂直整合特点延续至今,背后逻辑是持续追求新技术或流程的改进,有改进才有竞争力。“马斯克认为掌握关键技术后,他可以做得更好、更快、更便宜。”一位特斯拉前高管在2019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同样是2003年开始造车的比亚迪,则没有直接做电动车,而是先做燃油车,成了一个老行业的新玩家。
成立于1995年的比亚迪起步于手机锂电池业务。2003年前后,王传福在一个企业家论坛上说:“再有两年,电池业务就要捅到天花板了。”比亚迪需要进入一个空间更大的新行业,王传福还希望这个行业与锂电池相关。
新能源汽车刚好符合要求:它市场规模巨大,又能用上比亚迪做手机电池的技术积累。当时秦川汽车正在出售,这会附带汽车生产资质,比亚迪认为这是进入汽车业的绝佳机会。
在花了2.7亿元人民币收购秦川汽车后,考虑到电动车市场和产业链尚未成熟,比亚迪没有像特斯拉那样直接押注电动车,而是先做了燃油车。王传福认为,做电动车在五年内不会给比亚迪带来任何利润。
这意味着比亚迪进入了一个产品、技术、供应链和竞争格局都相对稳定的市场。如果它遵循老一套造车方法:向供应商大量采购,自己只做少量核心部件和最后的组装,无法获得最大的竞争优势——价格。
作为行业新手,比亚迪采购规模较小,对上游供应商没有议价权,也不能争取供应商的优先产能支持。燃油车的关键零部件当时几乎由博世、大陆等海外大型Tier1(汽车一级供应商)垄断,技术与规模优势让这些公司报价颇高。比亚迪最初向博世咨询采购刹车系统时,对方报价2000元/套。而比亚迪后来推出的第一款燃油车F3定价不到8万元。
王传福想到的方法是自己制造零部件,不让供应商赚差价。
这一起点决定,比亚迪选择“垂直整合”对象时的核心考量就是“成本”:优先做占整车成本高,比亚迪自己做能大幅降本的方向。
典型代表之一是汽车模具,这是生产汽车时,每条装配线都需要的标准“模子”,规定了车身、汽车零部件的规格。当时大部分车企都向供应商定制模具,王传福在这里看到了突破口。
2003年7月,购秦川汽车的同期,比亚迪还收购了北京的一家汽车模具厂,开始自研自产汽车模具。当时比亚迪造一套模具只要8000万元,而竞争对手要花超过2亿元。


这复制了比亚迪在手机电池行业的成功路径——将电池生产“少量人+更多自动化设备”的制造流程改造为“更多人+定制化设备”能完成的流程,并大量自研定制设备,以降低产线支出和产品成本。而且汽车模具生产本身就是个需要大量人工,较少依赖自动化的环节。
“在电池领域比亚迪仅用30%的成本优势就击败了索尼、三洋,汽车(模具)有400%的成本优势,我们没有理由打不倒国外企业。”王传福当时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模具之外,比亚迪还自己设计、制造了汽车电子、注塑内饰件、车灯和油漆等零部件业务。到2010年,比亚迪旗下的零部件厂已超过100家。除了玻璃、轮胎等,比亚迪几乎自己制造了所有的汽车组件。
依靠自己制造更多零部件,比亚迪推出了极具价格竞争力的产品。2006年,外形和性能酷似丰田卡罗拉的比亚迪第一款燃油车F3上市,7.38万元的售价只有卡罗拉的一半。
这是一款商业上成功的产品,上市半年后,F3月销量就突破3万辆,创下当时自主品牌单车型月销记录,给比亚迪带来16.5亿元的营收。
《中欧商业评论》前执行主编、管理咨询顾问郝亚洲评价:比亚迪与特斯拉的垂直整合没有本质区别,只要是能提升竞争力、降低成本,能自己做就自己做:“如果要说区别,特斯拉做的事只有它自己能干,里面有大量外界难以介入的工程与技术创新。”
他举了一个例子:国内有一家公司给特斯拉做一体压铸设备,但是这种设备无法直接供应其他车企,因为特斯拉用的压铸材料是火箭上用的,“这个垂直整合门槛谁也迈不过去”。
比亚迪的垂直整合以成本领先为重点,充分利用了人力成本相对低的优势,以较多的人加更便宜的设备改造生产流程,并自己做成本占比高的零部件,减少付给供应商的“差价”。特斯拉垂直整合的主要目标也是降低成本,但马斯克的软件工程背景、硅谷丰富的计算机人才和美国高昂的人力成本,使它必须做出较大改进才可能达到相应的降本增效目标。
在比亚迪与特斯拉都在投入的汽车半导体业务上,比亚迪在2004年10月就设立半导体业务,自研并制造功率半导体,采用了相对成熟的技术,功率半导体占电驱动系统成本近50%。特斯拉做功率半导体时,则率先研发了碳化硅路线,带动了这一趋势,而具体的芯片设计和制造交由意法半导体完成;它投入更多的汽车芯片是开发难度更大,也更能带来差异体验的自动驾驶芯片FSD。
实用主义VS第一性原理
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是基于目标市场、公司和团队的积累,与能利用的环境优势做出的综合判断;在完成“垂直整合”的方式与思路上,两家公司也有各自特点。
比亚迪更偏向实用主义,会基于多种已验证的技术,再加一些新技术,实现“1+1>2”的“集成创新”。王传福有一个观念:一款产品的开发,60%来自公开文献,30%来自现成样品,真正的创新可能只有5%,比亚迪要用非专利技术做组合创新。
特斯拉更敢赌不确定性很大的新方向,这源于马斯克的“第一性原理”,他认为做成一件事,需要摒弃过去的经验,回到原点思考,而只要这件事在原理上是成立,就能做到。
二者垂直整合思路和方法的异同,在动力电池上体现明显。相似性是,它们都是车企中少数自己掌握动力电池研发和制造能力的公司,且都靠自己研发,而不是收购或对外投资构建电池核心技术与方案。
不同在于,比亚迪是在磷酸铁锂的路线上做渐进式创新。磷酸铁锂电池的性能目前已接近化学材料的理论极限,它的主要优化空间在于电池结构。
比亚迪在2020年推出刀片电池,把原本长方形的电芯做成宽度只有2厘米-3厘米但长度达90厘米-100厘米的刀片形状,减少了电池结构件占电池包的体积,让比亚迪能在同样的空间内塞入更多电池,达到超过500公里的续航。在同等续航下,它比三元锂电池便宜约15%,而且磷酸铁锂的化学特性本身比三元锂更稳定、安全。
特斯拉则提出了跳跃性较大的方案:4680大圆柱电池。它采用全极耳、干法电极等难度极高的生产工艺,能够大幅提升充电速度、降低生产成本,但量产很难。
一位给特斯拉供应电池生产设备的人士说,设备厂商曾建议特斯拉改用更简单的湿法电极工艺,但特斯拉认为如果用湿法,4680电池的制造成本和性能优势就会缩小,就失去了意义。
比亚迪发布刀片电池同期,宁德时代也发布了类似的结构改进,即CTP电池(CelltoPack,无模组技术)。而整个动力电池行业,至今都没有哪家公司实现了4680电池的大规模量产。
不管是实用主义,还是第一性原理,两家公司都将其执行到极致,转化成了产品和商业上的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