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如何一年卖出300万颗芯片
作者: 司雯雯
五源资本创始合伙人刘芹第一次见地平线创始人、CEO余凯,两个人从晚上8点一直聊到凌晨3点。酒店的餐厅陆续关门,他们被“赶来赶去”。刘芹记得,那个晚上,余凯一直“唠唠叨叨”他对未来世界的想象,说“全世界未来都是机器人”,这里面蕴藏着巨大的机会,十年、二十年难得一遇。
刘芹表示赞同,但他更关心,如何把对未来世界天马行空的想象,收敛到一个“有价值的落地点里”。这是所有创业公司成为“独角兽”的前提。
余凯的“落地点”是芯片。他认为当机器人时代来临,会需要一个全新的计算平台,就像PC时代的终端产品都内置英特尔芯片进行计算。地平线的目标,是成为机器人时代的英特尔。
当时谷歌公司的AlphaGo还没打败世界围棋冠军,人工智能没有走入大众视野,投资人也不信任创业公司做芯片的故事,何况创始人从未做过芯片。创立地平线前,余凯在西门子和美国NEC研究院做深度学习,然后牵头成立了百度深度学习研究院,做的还是语音、图像识别。他没做过硬件,更别说芯片。不少人怀疑“一帮搞算法的人做芯片?”
地平线花了四年三个月,卖出第100万颗征程系列芯片。九个月后,它达到第二个百万。第三个百万,用了不到五个月时间。增长还在加速。2023年,余凯说,这一年征程系列芯片的出货量会达到300万片,超过过去三年总和。
今天地平线已经是智能驾驶行业无法忽视的角色。它的芯片用在比亚迪、长城、理想、长安的汽车上,合作名单几乎囊括所有国内主流车企,目前与超过25家车企共计150多款车型达成量产定点合作。
而就在三年多以前,市面上还没有任何一款车用地平线的芯片。余凯形容那段岁月就像是隧道,“在黑暗中摸索,以为有人给你打火把,其实没有,你自己照亮自己”。
走出隧道的重要原因有创始人的商业眼光、管理层的判断力和整个公司的投入,但并不是全部——还有那一点恰好到来的时代机遇。
看不到绿洲,先就近找个取水点
人工智能刚被投资人关注时,更受重视的是算法公司。
2015年到2017年,每年有超过1000家AI创业公司成立,大部分是软件应用,他们能帮用户预测股票走势、推荐一件上衣或者给孩子匹配一首适合年龄的故事,投资人和用户都看得懂。不做应用,而是给软件公司做芯片,当时并不被广泛认可。
芯片投资高、回报周期长,钱投进去,没有三年甚至看不到芯片能否做出来,更别说被市场验证,“就像扔个石头出去,五年以后再听到响”。况且“市场真的需要一家新的芯片公司吗?我们已经有英伟达。即便需要,一家创业公司能做出芯片来吗”?刘芹说。
芯片行业的人才,可能也不会选择在这个周期漫长、门槛极高的领域创业。“越是有半导体经验的人,越觉得余凯(他们)做不出来。”刘芹说。
地平线成立之初,分成汽车(AUTO)和物联网(AIoT)两大业务。汽车包括智能驾驶和座舱的计算芯片和软件方案,物联网面向各种生活场景,做过电器、摄像头、玩具等,后来逐渐覆盖到城市交通、智慧零售等。
相比把芯片装到一辆车上,物联网设备的进入门槛更低,更容易落地。刘芹曾经建议余凯,任何要做平台或者野心勃勃的公司,要等到落地都要很多年。越有愿景的公司,越要在创业从0到1时做好拆解。“你闷着头做的同时,一定要找一个场景,先做简单的闭环。你会明白,想做的事和用户需求有多大的gap(鸿沟)”。
他给余凯的其中一个建议是:“第一个单子,你作为CEO要自己去谈。”当时地平线一共几十人,余凯想找个有销售经验的人加入。刘芹说,这个人肯定要找,但CEO一定要亲自去感受市场,可能是“一地鸡毛”。
后来在刘芹的建议下,地平线做了空调,余凯也亲自去谈了第一个客户。除了空调,地平线还做了玩具、扫地机等很多品类。刘芹认为,这像在沙漠里找水,“目标肯定是绿洲,但你不知道绿洲什么时候才到,能不能先就近找个取水点?”
2017年12月,地平线发布了第一代自研芯片,针对物联网场景的旭日1.0,和针对智能驾驶的征程1.0。旭日1.0主要应用于图像识别。征程1.0并不是车规级芯片,仅用于开发和验证智能驾驶系统的软件方案。
紧接着是“左突右冲”地搞商业化。智能驾驶业务,最大的客户也就是几百辆车,每辆车几块芯片,铺不开量。做物联网芯片,一方面看技术积累,能不能在大规模图像中精准定位,一方面看拿单能力,考验的是经验、口碑和客户关系。受欢迎的是三家巨头海康威视、大华股份和宇视科技,“AI四小龙”也正在崛起,还有资金雄厚、愿意投入的互联网公司们。成立三年的地平线不占优势。
业务进展不顺利,影响了投资人的信心。天使轮后到2020年车规级芯片大规模量产之前,地平线的融资情况都不乐观。
创业没多久,地平线就遇到了2016年的资本寒冬。A轮融资时,余凯见了六七十个投资人,一分钱没拿到。他回忆,一个著名投资人跟他说,你做芯片是一件“特别烂”的事情,他觉得对方说得在理,因为做芯片的挑战比想象中还大。
好在拿到了英特尔和SK海力士的投资,两家全球半导体巨头分别在2017年、2019年领投。刘芹觉得,这代表产业里真正有技术实力的公司看懂了地平线在做什么。
资本市场对于风口的追逐,有时候让余凯不解。他来找刘芹,问为什么投资人这么爱投人脸识别?
“他有点困惑,自己在做一件事,几乎没有人喜欢。他觉得不太好的事情,一堆人很看好。”刘芹说。
刘芹认为,这是地平线成长路上遇到的“噪音”,余凯偶尔会因这些噪音心烦,但他没有对自己选择的方向产生动摇。他的煎熬在于,虽然很早就对芯片有清晰、独立的判断,然后一直向前,但抵达终点的时间比预想中更长。
只有一颗子弹,射哪个靶?
一场争论在地平线管理层间持续了近一年——要不要放弃其他所有业务,只做智能驾驶?
同时做汽车和物联网两个行业,开发两种产品,团队的精力大大分散。要把产品和服务做极致,两个领域都需要投入更多的钱和更多的人,而当时地平线账上资金已经快见底。
“我们开了很多轮战略会,十几个人也有、几十个人也有,把人拉到一个地方,关起来开一两天。”地平线副总裁兼智能汽车事业部总裁张玉峰说。
支持收缩物联网业务的人认为,场景太碎片,商业潜力也不够大,“说白了就是钱不够多,没油水”。反对者认为,“丢掉的方向也是好方向”。比起智能驾驶,物联网业务迭代快、回报周期也短。
一次讨论中,余凯问,家庭服务机器人就算能擦桌子、衣服洗净叠好放进柜子,大家愿意花多少钱?如果能解决,也许有人愿意花5万块钱,但技术上目前也做不到。
多次讨论后,张玉峰记得,余凯总结,地平线要保证资源做饱和攻击。如果兵力太分散、什么都想做,很难做得好。
“如果只有一颗子弹,我们要射哪个靶?”他问。
汽车的市场够大,也足够稳定。更重要的是,智能汽车被视为机器人时代的前站,那是人们对自动驾驶充满乐观的时期。2019年,国际环境复杂多变,AI行业的政策风险也是创业者不得不考虑的因素。最终,余凯决定聚焦汽车业务,把仅有的子弹射向一个靶心。
一两个月后,汽车以外的所有业务被砍,物联网部门只剩70人左右,大部分是销售和客户支持。有创始团队的核心高管也在当年离开。后来,物联网部门更名为“通用机器人”,作为对机器人时代的布局。
2019年8月,地平线发布了第一款车规级芯片“征程2.0”,开始拿这款产品去和车企谈合作。
地平线副总裁兼软件平台产品线总裁余轶南记得,当时自己带队去车企,对方关心的都是一些基础问题:先不谈功能高低,有没有车规认证?芯片在哪流片?能不能按时按量出货?
他们准备好了一系列“证据”,证书、计划、生产工艺、技术细节,把奖项和数据都摞上去,对方还是不太相信,“你拿来100个证书,也没有车在路上跑有说服力”。
“这是个综合性的坎”。张玉峰2017年加入,负责汽车业务的市场。他明白这种不安,“如果选一家国际名厂,它做不出来,那肯定不是选错了。但要是选了一家创业公司,项目砸了,可能就先要问问决策者,你为什么选这家?”
智能驾驶芯片当时有更成熟的厂商供选择。英特尔收购的Moblieye或德州仪器的产品都可以满足L2级辅助驾驶功能的要求,而更高阶的辅助驾驶功能则大部分由英伟达占领。
车企追随特斯拉自研智能驾驶软件,让地平线撕开了一道口子。
2016年开始,特斯拉用自研算法替换供应商,国内车企开始效仿。复杂的环境下,选择一家本土供应商也成为了车企的安全选择。地平线2019年发布了首款车规级智驾芯片,比其他国产芯片厂商都早了一步,是当时唯一可提供智能驾驶芯片的本土厂商。
两边一起“赌”
挑战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没法数”,要拉出清单,“估计得有上千个小问题”。
出发去长安前,地平线团队觉得已经做了充足准备,“自我感觉是良好”。到了现场,总有意外。内部对这套算法已经测过许多遍,用摄像头判断车道线位置,前后不差5毫米,也就是一粒黄豆大小,“手抖一下也不只这点距离”。但对方的智能驾驶系统有一条规则是车道线居中,稍微一抖,车头就一偏,扭来扭去地“画龙”。
在长安汽车重庆总部测试场,团队所有人瞬间神经紧绷。这是地平线首款车规级芯片征程2ADAS前装量产的第一个项目。
2020年,长安决定在重点车型UNI-
V上增加辅助驾驶功能。当时征程2芯片刚发布几个月,地平线内部已经在做基于这块芯片的智能驾驶方案,也常常找长安,“直接端出一个基本成型的产品”。
沟通花了大半年。正式合作前,长安还花了一个月做集中论证,两边团队都派出人,从指标数据到实车路测整个验证一遍,再和别家对比。
2020年8月1日晚,合作正式确定。当晚10点,项目相关的负责人在线上集齐,确定哪些员工要去现场,讨论到将近凌晨1点。七个小时后,被点名的20多人就出现在机场,统一穿着地平线的文化衫——他们要赶最早一班飞机去长安汽车的重庆总部。
整个项目从2020年8月持续到2022年1月,主力团队在重庆驻场了大半年,人多时,驻场有40人,人少时也有20多名。公司在测试场附近租了间公寓,最开始没有办公室,每天测试完,双方就挤在前台的桌子上开会,小风扇摆了一片。
项目负责人是余轶南,他待了九个月,两周才回一次公司,“基本上全职在长安”。人员名单是提前定的,到了现场,长安追求将来做全栈,他们又叫上了感知算法的核心人员,“研发总监也叫去”。
“当时,业内友商对我们在长安项目上的投入也是吃惊的。”刘永亮是这个项目的交付经理,负责与客户沟通。
常规情况下,软件以双周或每月为周期更新。但这个项目的前两个月,地平线和Freetech、长安商定的节奏是按天发版。“除了地平线,几乎没人会这么做,”刘永亮说,整个团队疯狂“转动”。
8月重庆,“又辣又热”,测试成员每天三班倒,早中晚出去跑车,上午发现问题,当天要解决,晚上测出来,第二天的版本里必须修正。交给长安前,地平线内部还要进行2辆车、2小时以上的自测,确保不会出现意料外的问题。
15个月后,前装搭载地平线征程2的长安UNI-V上市,除基础ADAS功能外,还具备高速公路驾驶辅助HWA、驾驶员触发换道辅助UDLC等功能,上市第五个月销量破万。
地平线和理想汽车的合作吸引了更大范围的关注,也有更深的忐忑——两家创业公司,两帮别人觉得“看似懂也不太懂的人”。
2020年,理想上市之后开始增加研发投入,重点布局智能驾驶,决定在2021年理想ONE改款上用自研算法替代供应商方案。为此,理想汽车需要一家愿意开放的芯片供应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