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西哥寻找中国企业全球化新路

跨越1.3万公里，时差14小时，从北京经停东京再到墨西哥城，将近30多个小时的飞行后，很多中国游客会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中国的8、90年代：类似4-5线城市的国际航站楼、低矮简陋的入境处、时不时被叫到小黑屋的访客、乏善可陈但不缺洋酒雪茄的免税商铺，刚一抵达便能感受到墨西哥作为美国非法移民控制前沿的高压态。虽如此，一旦确定有过入境美国记录的10年美签+更新后的EVUS以及返程机票，海关人员还是很热情地跟你说一句：Bienvenidos a Mexico（欢迎来到墨西哥）。

当我们谈墨西哥，我们在谈什么

印象中，墨西哥在历史上吸引全世界目光的事件有几次：

第一次：1492年哥伦布登陆墨西哥，发现了美洲大陆

第二次：1519年西班牙正式侵略墨西哥当时的阿兹特克王朝

第三次：1810年墨西哥独立日，摆脱了西班牙的三个世纪的统治

第四次：1838年法国入侵墨西哥，著名的“糕点战争”，以法国胜利收场

第五次：1846年美墨战争，已丢掉了当时的1/3国土（今美国加州、新墨西哥州、德州）

第六次：1968年成为第19届夏季奥运会主办国，成为海拔最高的奥运会举办地（海拔2259米）也是墨西哥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

第七次：2017年由美国Pixar动画工作室推出的《Coco》（寻梦环游记），让全世界对墨西哥的亡灵节（Dia de los Muertos）心生向往，至今都是墨西哥吸引众多游客的时段

最近一次，便是2022年由美国政府提出的“友岸外包”与“近岸外包”政策，将全世界制造业企业，特别是中国企业，吸引到墨西哥。

不难发现，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民族在关键的历史时刻，往往是被其他国家塑造的，从西班牙、法国再到美国，从政治、经济、文化到重大政策出台，很难觉察这个国家独立、自主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最近这一次，隐约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因为被“近岸外包”推动再次复兴的墨西哥，背后有了中国企业的身影。

当我们谈墨西哥，不管是投资还是建厂，我们谈的是以美国为核心的全球最大消费市场——北美。

带着好奇与探索精神，长江商学院组织了多达40多位来自中国物流、制造、商贸、投资等领域的企业家，踏上了“寻找墨西哥”的路途，9天时间，到访墨西哥前三大城市：首都墨城（Mexico City）、北部巨人蒙特雷（Monterrey）和中部历史名城瓜城（Guadalajara），拜访政府官员、当地企业与中资企业，搭乘墨西哥“空中巴士”、品尝当地饮食、融入本地人生活，以期描绘出一个相对客观的国家印象。

绕不开的近岸外包中绕不开的中国

早在疫情开始之前，中美贸易冲突带来产业链转移，美国提出所谓“近岸外包”/“友岸外包”，以及美墨加贸易协定，特朗普促使众多中国制造业企业家频繁来往太平洋之间，以期在墨西哥投资建厂，规避地缘政治风险、绕开贸易壁垒和高企的关税。仅2023年上半年，就有19项中资企业对墨投资项目，高达104亿美元（source：DataMexico），而实际来自中国的投资额很可能大大高于这个数字，根据墨西哥国立大学中墨研究中心（Cechimex）的解释，很多来自中国的投资绕道其美国分公司，没有计入来自中国。

上个月，临工集团宣布将在美墨边境州-新莱昂州投资50亿美元建厂。该州首府中唯一一家拥有中国投资的工业园“华富山工业园”：由中国出海先锋——早在2000年便开始在海外建设工业园的华立集团在2018年启动建设，另外两家合伙伙伴分别是富通集团、Santos家族。Santos家族是新莱昂州知名的政商家族，起初仅仅是把自家15平方公里的地块卖给华立，合作谈判过程中被华立创始人与董事会主席汪力成的魅力与格局打动，最终以入股20%的方式，全面参与了华富山工业园的建设和对中资企业的服务。

华富山也是本次参访之旅中重要的部分，Santos先生拿着“谷歌翻译”APP，面带微笑全程出席中国企业家座谈会，可见对这一事业的投入。仅仅距离美国得克萨斯州180公里的华富山工业园，已经吸引了海信（已投产，主要生产洗衣机、烤箱等白色家电）、敏华控股（将近完工，生产按摩沙发）、圣奥、蓝思科技、振德医疗、安洁科技等众多目标市场为北美的中国制造业企业。

位于墨西哥北部、与美国相距仅180公里的第三大城市、新莱昂州首府——蒙特雷（Monterrey），是墨接受外商投资第二大目的地，超过70%“近岸外包”相关的投资都发生在这里。该城相比墨城和瓜城，能明显感觉到蒙特雷的生活水准、工作方式、生活习惯都无限接近美国，人均收入高（1.68万美元vs全国平均9400美元），人均教育程度更高。

与蒙特雷经济发展部部长的沟通中，我们能了解到新莱昂州的以下优势：

1. 在提供产业链整合方面下功夫，经济部有专人负责产业链整合，能够为投资企业对接上下游供应链资源，目前已有多达4000多家跨国企业入驻，以欧美日韩为大头

2. 一切都围绕支持工业与商业展开，该市唯一一个政府主导的工业园为创新与技术转化中心（PIIT），占地110公顷，致力于为跨国企业建立研发中心提供便利（此次参访了该园区的纳米技术实验室和生物技术实验室，相关设备都由政府配齐，土地免费提供，但设备与技术水平相比国内有明显差距）

3. 更重视教育，新莱昂州拥有整个墨西哥最令人羡慕的劳动力队伍：4所重点院校、300所大专院校；每年1.4万工程与科学专业毕业生。

4. 更安全，蒙特雷大都会区的圣佩德罗加尔萨加西亚（San Pedro Garcia）被誉为墨西哥最安全的城市。

但别急，随着深入了解，绕不开的更多的是挑战：

1. 电力短缺，墨西哥落后的电力设施系统一直饱受诟病，2021年全年墨西哥仅建设了52公里的电力输送线路；墨西哥能源部设定的167项电力设施扩容计划，6年来仅完成了6个。随着大量制造业企业涌入，墨西哥没几个州有能力确保电力供应，且电价还是中国的2倍多：墨西哥2023年3月工业电价为0.21美元/kWh，同期中国为0.089美元/kWh（source：GlobalPetrolPrices）

2. 水力短缺，墨北部大部分为沙漠干旱地区，年降雨量低于77厘米，水力供应是历史问题，对于用水大户的制造业企业，谨慎考察工业园的供水能力。

3. 人工短缺，墨西哥左翼政府强制提高了最低工资到9.15美元/天，就算如此，对于用工需求猛增的北部地区，招工、上岗培训、员工留任，都是个大问题，很多工厂陷入了抢工人大战，企业不得不用优质膳食、免费通勤等花样百出的福利吸引好员工。就算是特斯拉这样的企业都承认，在蒙特雷设厂最头疼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确保足够的、有技术的工人能稳定地工作。

停滞中的墨西哥

墨西哥早在2008年便成为人均GDP 1万美元俱乐部一员，虽上下浮动但基本保持至今。但从表面上看，墨西哥并没有展示一个中等发展国家的样貌，首都墨西哥城作为2100多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道路年久失修、环境绿化缺失、贫民窟占据了环绕墨城的山头、市中心不多的几幢高楼鹤立鸡群、公共设施如地铁/公交车等50年如一日（地铁1号线在50年后终于在中国中车的帮助下刚刚完成），大环境虽不堪，但富有机构和个人营造的小环境通常优美舒适。

公共设施破败与交通拥堵，墨城与瓜城的交通拥堵之严重，除了半夜至凌晨，全天无差别堵车，一方面是公共交通不完善导致人人开车，更重要的是墨西哥土地私有难以搬迁，加上政府没钱需要长期举债，导致道路资源长达30-40年无法进行修缮，坑洼陷落很常见，道路设计不合理，通常Google导航显示40分钟路程，往往需要2-3个小时。当地人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再拥堵的道路上，听不到任何按喇叭的声音，情绪都非常稳定。

重大基础设施管理不善，首都墨城国际机场Benito Juares机场候机厅和航站楼，乍一看像中国80年代的长途客运站，楼层低矮、安检设备落后、没有国门形象。

贫富差距巨大，著名墨国首富Carlos Slim的个人财富相当于全国6%GDP，国家中10%的人占据了36%的资源，墨西哥的贫富差距之大在全球位列第二，仅次于智利。旅程中能明显感受到墨西哥的贫富差距呈现出的特点：北富南贫不均等发展：靠近美国的北部地区收入更高，如到访的蒙特雷，人们普遍过着类似美国的生活，接受高等教育人群比例高，英语是日常口语，而以墨城为分界线的南部地区欠发达，贫困人口集中，犯罪率更高。

“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

这句19世纪墨西哥独裁者迪亚兹的名言为所有墨西哥人熟知，数世纪比邻全球最强大国家的遭遇与心情，可能只有墨西哥人才懂，外人无法感同身受，但从参访过程中能感知一二。

墨西哥的黄金发展时期是1940-1970年，平均GDP增速保持在7%左右，被称为“墨西哥奇迹”，二战期间，墨西哥以后勤支持美国，提供大量物资换取金钱，战后的美国企业进入墨西哥设厂，政府通过大力发展矿业、石油、纺织业、制造业、轻工业，积累了巨大财富、打下了工业门类齐全的基础，修建了全国铁路、道路等基础设施，可口可乐、百事可乐、通用等企业都是这个时期扎根墨西哥，至今墨西哥的重要轻工业和重工业都极度依赖外资企业，如汽车产业、机械制造、食品加工、能源加工等等。

受益于比邻全球最大消费市场，墨西哥劳动力价格低、自然资源丰富、工业品类齐全等优势得以发挥，成为美国的前店后厂，在经历了“黄金时代”后，接连发生经济危机，没赶上WTO这班车，从1994年至今GDP一直维持在2%左右，预估未来也不会有更大突破。当下，在全球供应链大调整背景下，墨西哥又重新成为“香饽饽”，欧美中日韩的企业，只要不想丢失北美市场，或必须与上游供应链企业配套，几乎都得成为Amigo，从这个意义上说，墨西哥可以说是疫情后“躺赢”国家。但代价也明显，墨西哥是与最多国家签订自贸协定的国家（多达47个），墨西哥在大开国门，引入外资、让美国企业长驱直入后，没有建立本土工业企业、制造企业与科技企业，造成了越开放，本土企业竞争压力越大。加上如Carlos Slim这样的私人寡头垄断了电信、电力、自来水、媒体、矿产资源等产业，墨西哥国企垄断了油气等资源产业，民间企业家精神与创新精神无法施展，墨西哥的民营企业屈指可数且无国际竞争力可言。正如墨西哥知名院校ITAM商学院院长Francisco Perez Gonzalez所说，“墨西哥需要抓住这次历史的机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要靠什么去抓呢？没有自主创新、无法积累高科技人才、没有本土的高科技企业，沣水来了，没有丰厚的土壤去吸收去承接，最终还是黄粱一梦，为他人做了嫁衣。

从卖全球到全球造，知易行难，不得不行

中国企业对进入墨西哥市场的想法不是一时冲动。全球贸易规则、供应链体系在快速调整整合重组，作为已经适应了20年前WTO规则的中国企业来说，原来坐家里生产卖全球的景象正在改变，欧美日韩等跨国企业对于疫情冲击下的供应链停摆危机历历在目。北非（供欧洲）、东盟（供亚洲+全球）、北美（供北美）的分布式产业链重组势在必行，中国企业或被动或主动都在将目光转向美国以南，同一参访团的多位企业家已经多次到访墨西哥。

中墨早在10年前便上升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对于中国来说，墨西哥是重要的“客户”：2022年，中墨贸易总额为949.65亿美元，同比增长9.8%，中方出口775.35亿美元，处于贸易顺差地位。虽如此，在墨西哥对外贸易中，中国占比仅为13%，高达76%的经贸往来都归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