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未富先老:应对养老焦虑,国策与个人绸缪
访谈/袁满编辑/宋文娟 袁满
《袁来如此》栏目由《财经》旗下金融专线《财经五月花》联合《巨浪视线》联合打造,主持人《财经》杂志副主编袁满女士对话知名金融家、企业家,聚焦经济前沿,探知财富真相。
本期话题聚焦养老保障,访谈嘉宾为中国养老金融50人论坛秘书长董克用先生。在他看来,中国所面临的超预期老龄化不是高峰而是“高原”。2050年前后,中国65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比将达到30%以上,“三人行必有一老”。这种超级老龄化状态,并非登顶后旋即拾级而下,而是有可能持续半个世纪之久。
步入长寿时代本是一件幸福的事,但硬币总有两面,摆在国人面前的是“未富先老”的窘境,人口红利消失、社会保障缺口、养老储备难题……从国民经济、企业成本到个人生活,如何面对?随着近期个人养老金制度的出台,中国三支柱养老保障体系日臻完善,老百姓面临着更为丰富的养老金融产品,又当如何选择?正可谓,应对老龄化挑战,既需要国策进行顶层设计,也需要企业社会的多方共举,个人更应未雨绸缪。
超预期老龄化高原,三人中必有一老
袁满:联合国有一个标准,以65岁来分,评估社会或者国家老龄化程度。如果老龄人口在(总人口)7%以下,那社会是年轻的,一旦达到14%之后,这社会就是(深度)老龄化了,20%以上则是超级老龄社会。第七次人口普查之后,您说过,感觉(老龄化)“超预期”,为什么觉得是超预期了?
董克用:联合国有一个经社理事会人口司,2019年的时候,它预测中国65岁以上人口的比重是12.5%,结果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出来是13.5%,我就讲这是超预期了。我们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在)变化,有些专家提供了一些观点、数据,说未来会有多生。结果没多生,新生儿(数量)还连年下降,这就使得整个人口老龄化的速度和未来都有点超预期。
未来,中国(这一数据)不但要超20%,而且还要高。我们是2000年65岁人口接近7%,开始老龄化了,今年(已经)14.1%了。
袁满:我印象中说中国从开始老龄化到进入老龄化(社会)只用了22年的时间。
董克用:就是今年。
袁满:实际上欧洲和美国大概都用了几十年,甚至像法国用了100多年的时间。
董克用:没错,所以我们(更)快。今后30年,就是2020年到2050年是加速期,预测在2050年前后65岁以上人口占人口比重会达到30%,这个取决于什么?关键是年轻一代生几个孩子。它的预测是一对夫妇生1.8个孩子,那就是很多人要生第二个。
袁满:但是现在我们的实际生育率很低,有1.4吗?
董克用:还不到,还要低一点。达不到1.8,这个比例还会快。更重要的是,对我们国家来说,挑战最大的是达到30%之后,这不是一个高峰,(而是)一直持续在这个水平线上,一直持续到21世纪末。所以我说中国未来面对的不是人口老龄化高峰,(而)是人口老龄化高原,黄土高原。
袁满:我理解您的意思,峰是低-高-低的一个状态,(高原)它是个平台期。
董克用:这个很重要,如果是一个峰,这个事不大。
袁满:扛一下就过去了。
董克用:爬珠穆朗玛峰,没有人在那儿住,对不对?氧气稀薄不要紧,上去待会儿快下来,回到大本营就没事了。
袁满:缺氧就那一会儿。
董克用:对,就那一会儿。但你要说上了黄土高原50年不下来,那你这问题就大了。
还有一个数据,在职人员和退休人员之比——“抚养比”。老人不爱听,说谁抚养谁?后来我改了,我说现在要用“职退比”,在职人员和退休人员之比。这个数,我们现在高于世界平均水平,但我们现在还略低于发达国家。
袁满:大概是多少?
董克用:抚养比到了0.6,它们是0.5。
袁满:就是两个在职人的工作贡献去抚养一个退休人员。
董克用:对,咱们还不到,但2050年的时候,我们会超越0.5,所以我们会成为最老的。我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我们过去总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是“三人行,必有一老人”,三分之一(人口是)65岁以上的老人。所以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本世纪末,老龄化加速,然后持续在高原,因此对我们来说是个挑战。
袁满:对于国家的经济增长,包括个人养老、企业的负担,都构成挑战。

应对人口红利消失:培养高智能劳动力、禁止年龄歧视
袁满:经济学家经常说人口红利慢慢削减,甚至变成负的。人口红利意味着能去劳动和工作的人多,必然储蓄率就高,可用于投资的长期资本也就多。但是慢慢人口红利开始往下走,对于我们整个经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董克用:第一个就是储蓄率问题。我倒不是太担心,咱们有储蓄传统,中国人挣了100块钱总要存上10块钱。
第二点,经济的增长。确实整个人口开始往下走了,中央说的经济转型也意味着我们更多是向高质量(发展转型),不是说生产得越多越好,而是品质会提高。我们不能完全靠劳动密集了,整个经济(发展)要求更多的知识。
袁满:现在叫资本密集加上知识密集。有一个说法,用什么替代人口红利丧失呢?用人才红利,提高我们劳动力的效率。
董克用:不是让大家再去干最普通的搬砖的事,而是让机器去搬砖。你做什么?你去做怎么设计出有效的机器,这就是有些发达国家曾经走过的路。
袁满:其实这也是一个人才结构的问题,现在一方面说劳动力紧张,但是我们也看到存在“35岁天花板”现象,还有一些人面临着下岗或者找不到工作,说明我们现有的人力结构存在问题。
董克用:一个是结构,一个是有些政策、有些做法得改变思路了。
好多地区一招工,悄悄就写上了“35岁以下”。不写出来的,但实际上底下暗箱操作,一看过了35岁,有些职位都不提了。这都是不对的,要用有效的措施来制止。
袁满:那你觉得要提升到什么(层面)?法律层面?
董克用:法律层面,要使这种就业歧视能够让劳动者可申诉。举个例子,在很多国家,劳动者如果感觉到被歧视了,举证方是谁呢?举证方不是劳动者,而是用人单位。
袁满:说你举证没有歧视他。
董克用:说得对。怎么办呢?你把你过去比如五年求职者和招聘者的信息全拿来,这些信息用人单位必须保存。
袁满:看你怎么选择的。
董克用:你看有些企业,来求职的50%是女性,就收了1%,这还用说吗?或者,来求职的不会都是35岁以下或都是35岁以上的,实际录取中百分之多少是35岁以上的。
袁满:但是你的选中率很低。
董克用:而且你没有道理。如果你说有道理,举个例子,你测试他的视力了,年龄大了,视力花了,那好;但他没花,你没有测试,他35岁以上,你就判断他眼睛花了,谁说的?你这是就业歧视,那赔得要非常厉害。
年龄歧视是很愚蠢的一个政策,不但是年轻人,老年人也一样,特别是像一些专业技术人员,比如老中医。
袁满:他拼的不是体力,拼的是智力。经验是更大的一笔财富。
董克用:对,很多专业技术人员越老越值钱,所以不要设定这样的年龄界限等等。
要把何时退休的权利还给劳动者
袁满:延迟退休问题的争议还是比较大的,有的人就认为多干几年挺好,我稍微多挣一点钱,但是有的人就觉得凭什么占用我老年生活?我万一65岁退休,67岁生命就终止了,那我多亏?
有一个帖子,叫63岁的清晨,就是说(老年职场人)早上7点钟起床,然后看了看三个孩子有没有在家乖乖睡觉,又去给九个孙子孙女做好早饭,再去两个房间看了看四位(父母)老人是否睡得安稳,之后背起包去挤地铁上班。
董克用:我个人的观点,要把何时退休这个权利还给劳动者。因为每个人情况不一样,重体力劳动者,16岁就开始干活了,非让他干到63岁65岁,他干不动。现在的博士很多29岁毕业,他愿意62岁退休吗?他也觉得不公平。所以合理的办法是什么?要把退出劳动力队伍这件事,把何时退出这个权利交给劳动者个人,这就涉及一个制度上的重大安排。也就是说我们要把就业不就业、工作不工作,和何时领取养老金这个事分离。
袁满:还要跟你养老金缴纳的期限、时间相关联。
董克用:对。你说我现在家里有小孙子了,与其在这儿干活,不如享天伦之乐。好,退休可以,那我们有一条线,你要想全额领取养老金,特别是第一支柱养老金,比如说咱们标准定63岁,你刚60岁就要全额领,对不起,你少领点。有人说我63岁也不想退,正干得欢呢,当然这里面咱们得把公职排除。
袁满:对,有人诟病的就是这一点。
董克用:公职是有任期的,你到期可以作为专业人士继续做,如果你有专业的话,但是你的官职就算了。你说多干几年,可以,我奖励你,采取早减晚增的策略。但是有一个标准,63岁。注意,这个63岁也是移动的,随着老龄化人口越来越多,这个年龄标准要往后移。
袁满:所以现在是渐进式的延迟退休。
董克用:这就是发达国家的历程,它们现在慢慢都在移,过去是60岁,现在移到了65岁、67岁,欧盟准备把第一支柱公共养老金(移到)70岁。
袁满:延迟退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解决我们的老龄化问题和养老问题?
董克用:延迟退休主要是解决第一支柱现收现付养老金的可持续问题,如果我们的年龄结构期望寿命不变,大家多工作一年两年,你就少领一年两年。
袁满:还多交了一年两年。
董克用:所以总体来说这是一个有效的办法。所以世界各国都在采取这个办法,但是它有一个瓶颈:人的劳动能力到了一定年龄就要下滑。
图1:未来:“加速期”“高原期”

顶层设计:三支柱养老保障体系
袁满:赵本山在春晚上有一句话传得很广,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活着,钱没了。实际上说的就是“未富先老”,怎么办?大家都知道有一个社会养老保障体系三支柱,这三支柱体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董克用:世界各国最后走向了一个共同的方向,就是我们国家最近提出来的多支柱。三支柱各有各的功能。第一支柱,公共养老金由国家主导,保基本,放心,活120岁都有,因为有兜底。第二支柱做补充,企业主导,有两个作用,一个作用是补充养老金,另外有企业年金的企业和没有企业年金的企业就不一样了,工资都一样(的情况下),你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