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菜遇见美团

作者: 马可欣

一家充满斗志的创业公司和一家善于后发先至的大公司,在同一个赛道上相遇,会发生什么?

有两种结局是显而易见的:大公司赢,或者创业公司赢。但还有一种状况是,它们谁也没有战胜谁,在漫长而巨大的投入中,抛洒金钱和耐心。它们看到了一个大的机会,却进入到一个大坑里。

它们的竞争不像抛硬币,结果是正面或反面。它们长期僵持,又都不愿放弃。

生鲜B2B企业美菜和美团旗下的快驴正面临着这样的处境。

中国有上千万餐饮商家,食材从农户到餐饮商家要经历层层经销商。在这个规模1.5万亿元上下,但供需极为分散的食材市场中,始终没有为餐饮商家服务的互联网平台。直到2014年,美菜诞生。四年后,其估值达到70亿美元,成为行业龙头。同年,美团进入该赛道,取名“快驴”。

到今天,美菜做了七年,快驴做了四年,它们给商家提供的商品从米面粮油、肉果蔬菜到餐具、纸巾。但以整个食材市场规模而论,两家公司仍然只是起步。一年几百亿GMV,看起来可观,分到几千个品类上,一个品类至多几亿,对应食材市场动不动就千亿规模的品类,加上地域分散,难以形成规模效应。批发市场的菜,餐饮商户打个电话半天就能送达,美菜和快驴则是今天下单、明天配送。加上小餐厅不低的倒闭率,平台的客户留存率都不理想,据悉,快驴留存6个月以上的新客不超过40%。

互联网平台没能创造出比菜场旁几人经营的小食配商更多的价值。它们感受到了挫败。

一位美菜员工感叹:“我们总认为自己处在互联网行业,后来发现我们就是一个销售农产品的公司。”

不是所有大行业都能产生大公司,也不是所有行业都适合被互联网改造。于是有人发问,这一代的企业家和投资人都无比相信赛道的重要性,但如果赛道错了,怎么办?

美菜崛起

美菜创始人刘传军出生于山东沂蒙山一户贫穷的农民家庭。他称自己对中国农民的苦难有切身体会。他8岁下地干农活,初高中学费是借来的,14岁,跟着父亲修过从山东潍坊到莱阳的高速公路。考研来到北京,工作、创业,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并希望以一己之力可以改变部分农民的命运——而这一想法他说自己在大二回乡的火车上就有了。

刘传军会在各种场合谈起他和美菜的使命——通过改变中国农业,为农民谋幸福。他无数次告诉公司员工:“去世后,我希望在墓碑上刻‘这是一个改变中国农业的人’。”他说得真诚,有时会眼含热泪。

刘传军自称是“困难兴奋者”,处境越难越有斗志。2009年从中科院空间物理学专业毕业后,刘传军干了九个月芯片研发后辞职创业——更准确说是做小买卖——销售有机农产品。干了一年,失败了。他说当时每天看一档名为《致富经》节目熬过无数个夜晚,床底则塞满滞销的农货。

刘传军创业失败那一年,美团成立,传单发到刘传军小区门口,他对团购有了兴趣。他去了美团和窝窝团面试。

当时美团二十来人,一个月给刘传军2000元底薪,窝窝团加CEO只有三人,告诉他没工资。他选择加入窝窝团,因为他觉得在一个三人公司里,比在一个二十来人的公司,有更多属于他的机会。

从销售做到联合创始人,刘传军确实获得了他想要的机会。但一个人的机会不等于一家公司的机会,窝窝团输给美团。

2013年离开窝窝团时,刘传军没攒下什么钱,没房没车。他31岁了,他不想休息。那一年冬天,他只身去了山东、云南、四川、河南的农产品基地,坐着菜农的卡车一路颠簸到北京,他想看看整个产业链是如何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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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美菜网蔬果加工员。图/人民视觉

回到北京,刘传军租一辆面包车,在小区门口谈了三家餐厅(客户),每日凌晨2点开车到批发市场帮它们买菜,相当于食配商。众人行远,一人行快,他没有立刻找团队,而是一人测试了两个月,因为他觉得自己输不起。

刘传军当时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假设,餐厅需求稳定,且需求量大。如果有足够大且稳定的规模,他就有机会跳开中间商到产业链的上游,把农产品更高效地流到城市里来,帮农民增收。

2014年6月6日,美菜成立。刘传军买来一只活公鸡,要和团队一起“歃血为盟”。但最后公鸡没杀成,因为他刚找了几个技术出身的合伙人,他担心把他们吓跑了。

刘传军贩卖梦想,也亲自卖菜。他不知疲倦,凡事亲力亲为。今天他依然会去仓库通宵。他常到一线和客户聊天,销售卖不出去的东西,他都能卖出去。“他总能让对方知道‘我会帮你’。”一位美菜员工说。

2015年到2018年,是美菜高速发展,也是最顺利的四年。刘传军吸取了做团购的教训,业务在北京跑通之后,很快扩张到全国。2016年开始优化供应链,做集采、同采,尝试做自有品牌。

2015年美菜赶超并收购了行业第一名“饭店联盟”,美菜A轮、B轮投资方蓝湖资本的胡博予在一篇文章中记载过这段历史:

“美菜凭着我们200万美元的过桥贷款,已经追平了饭店联盟的规模,并融到了3000万美元的B轮。在接下来两三个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拓15个城市。又过了两三个月,融了C轮1亿多美元,然后一骑绝尘。”

美菜把大量资金投入到补贴上,油、粮食、面粉是重点补贴品类。这些品类最能带来规模。1元钱补贴到菜上,能带动7元到8元的交易额,到油上能带动30元到50元。

2017年美菜在人工成本较低的四五个二线城市盈利了。2018年又扩了一批城。2017年美菜销售额约80亿元,2018年达到220亿元。

充裕的资金、狼性的团队、跨区域的供应链能力、梦想改造中国农业的好故事,让美菜活了下来,逐渐壮大。

举目望去,行业里找不到对手。

2018年1月完成4.5亿美元的E轮融资后,美菜又在10月完成了8亿美元的E+轮融资,投资方有老虎环球基金和高瓴资本,估值达到70亿美元。这也是迄今为止美菜的最后一次融资。

美团追赶

2018年,美菜高歌猛进之时,它的C轮投资方美团入局了。该年1月,快驴在上海开城。

美团也带着自己的使命。一位美团人士转述CEO王兴当时对内的发言——围绕着餐饮商户,把它们所有高频需求做深做透是美团长期价值的基础。该人士说,快驴是美团不能输的赛道,否则美团对核心商户的覆盖就有缺口。

快驴的探索始于2015年秋,首任负责人是金鑫,试点城市有当时美菜没有涉足的石家庄。但2018年大规模开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快驴的业务策略是摸着石头(美菜)过河。一位业内人士曾调侃,“美菜这家公司的商业价值之一可能就是为快驴降低了试错成本。”

美菜很不忿,它的一位高管说,“我们干啥快驴就跟在后面ctrl+c和ctrl+v。”

上述快驴人士反驳,“你不能只看到抄的方面,我们改的动作也非常明显。抄可能是因为没看懂,改一定是因为想明白了。”

比如在扩张上,美菜下沉哪个县城,快驴就跟去哪个县城。但一位美菜人士认为“快驴比美菜执行得更到位”。因为他在实地调查过程中发现,快驴在下沉县域简化流程,精益化去浪费,时效和品质的管控手段更到位。

就像美团参与的任何一场战役一样,他们动作迅速——九个月不到进入了全国38个城市。2018年美团成立快驴事业部,负责人是美团高级副总裁陈旭东。

快驴很快遇到了问题。开城后,快驴进行补贴,同时允许批发商注册和下单。但补贴下会出现“李老板卖给快驴的东西又被李老板买回去”的情况。

一位快驴人士说,规模到一定程度后,建立起好的渠道分销体系和价格梯度,卖货给批发商是应该做的。但快驴基础薄弱,给员工压力和资源,又缺乏约束。2019年一季度快驴亏损率比美菜更高。

但美团的优点就在于,它们总能及时发现并纠正错误。在当年的一次月会中,美团高管们注意到了用批发刷GMV的现象,他们展开了讨论。

据上述快驴员工描述,美团联合创始人王慧文在现场说:“抛开数字,我们就看一件事:你们在一个有人做了很多年的行业里做一件其他人没有做的事,而且看起来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这里面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你们看到了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的机会;另一种是那是个坑,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地方有问题,只有你们不知道。”

王慧文问:“你们现在回答我到底是哪种情况?”

没人回答。

掌管快驴一年多,2019年4月,陈旭东离职。时任快驴财务bp(businesspartner)郭万怀接任。郭万怀是美团创始成员之一。

通过加强管理,员工和竞争对手都很快感受到了变化:快驴在供应链上“层层把关,每一个环节上出问题都有追责”。

2019年底,快驴逐步将地方采购的权限收回总部。此后,城市总只负责销售线,且价格调控、补贴力度都受到北京总部的严格控制。同时,快驴注重对毛利的考察,销售没有定价权,但销售主管需要对区域的交易额、总体毛利和单品类毛利负责,毛利不达标需要找出解决方案,会限制销售要多卖什么、少卖什么。

对比美菜,“胆子大、没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城市总负责“营采销仓配”等所有环节。即便是一线销售每月也有一定额度的调价权,能针对单一商户改变部分商品价格。美菜的大区总、城市总也多为销售出身,擅长做规模。

快驴推行的“大中央小地方”管理结构和美团外卖、社区团购一脉相承,这样的架构更稳固,但地方成绩取决于总部的决策质量,扩张速度会受影响。美菜的架构下,地方速度更快,但更容易出错,且地方权力大,容易滋生腐败。

严格治理下,快驴要求销售“只碰餐饮商户”,不允许开拓批发商、便利店、水果店等潜在商户。一位快驴离职员工觉得公司有时候卡得太死了,“我没见过传统B2B企业只做一个渠道的。”

在前端,快驴不允许对油进行补贴,并将其设为高压线。因为粮、油补贴ROI高,但留存低。而当时美菜经常组织高额补贴行动,每次持续一个月。2019年6月,受美菜“夏季行动”的影响,快驴部分区域整体业绩掉了三分之二。

好处在于,在美团,品控的高标准能保证商品和服务质量的稳定——供应商、餐饮商户、甚至美菜员工都向《财经》记者表达过这一点。

但缺乏有效率的供给侧解决方案时,过度的高标准会带来问题。比如履约缺货——有些商品快驴仓库没有库存,需要当天把订单发给供应商,供应商加工完送到仓库,第二天一早再由快驴配送。供应商将商品送到仓库时,需要经过品控检测。不合格就拒收,拒收就会造成履约缺货,这带来的用户体验比缺货还糟。

一位快驴人士说,快驴的条线制或者美菜的大区制本质上没有优劣,但阵型要匹配战术。“我们只是把组织结构调了,对应的管理机制、业务解决方案并没有很好跟进。”

“有时等总部有了讨论结果,地方上的战役都已经结束了。”他说。

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美菜和快驴员工都谈到,两家公司气质截然不同,但在某些地方相似:比如,管理层都喜欢频繁更改策略。

一位美菜离职员工说,很多模式,美菜尝试过一个城市,跑了两周,还没跑通,就马上要求推全国。探索时间不够长,模型的关键要素和城市特点都没摸清楚。

长久以往,一些一线员工形成了习惯:“老大讲了,我先等等看,说不定就变了呢。”2019年美菜尝试做餐厅的点餐系统,刘传军定下了5000个销售人员,每人一天推10家店,10天共推50万家店的目标。但最终只完成了十几万家店。目标上激进,执行却不严格。“没完成就没完成,找个理由就算了。”几位美菜员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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