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鲸落,考古入海
作者: 倪伟一片漆黑之中,宋建忠缓慢下沉。他蜷缩身体,席地而坐,双腿交叉在身前。姿势有些难受,无法伸展,更不能走动。万籁俱寂,没有任何声响。40分钟后,“啪”的一声,灯光突然打开。眼前,数不清的浮游生物漂过,就像尘埃漂浮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目的地,到了。
他定睛看了看,适应久违的光线。十米之外,一堆瓷器若隐若现。这里是中国南海西北陆坡,海面约1500米之下,最近的海岸线在150公里开外。眼前是一艘明代沉船,500年前沉没于此,船员或许当时就已尽数葬身鱼腹,而满载的中国瓷器则一直留在了海底。
南海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要道,至迟到秦汉,已经形成一条中国通往东南亚及南亚的海上通道,唐宋时可以进入红海,抵达东非和欧洲。两千多年来,除海禁时期,南海商船往来频繁,惊涛骇浪中,大量船只葬身海底。近身探秘深海古船,这是中国的第一次。
宋建忠是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考古学会水下考古专委会主任,此次南海深海考古的领队。他的深海座驾是著名的载人潜水器“深海勇士”号,主驾坐在中间,左手边是副驾,都是专业潜航员,也都席地而坐。这个直径约两米的球形舱内寸土寸金,满载三人,不设座椅。
这一天是2023年5月23日,中国南海西北陆坡沉船第一阶段考古调查下潜。午后1点半,宋建忠同两名潜航员进入舱室,“深海勇士”号滑向后甲板,母船“探索一号”的A字架轻轻抓起红白相间的“深海勇士”号,缓缓放入水中。直到晚上11点出舱,宋建忠在狭窄的舱内蜗居了近10个小时。
5月至6月以及9月至10月,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联合对西北陆坡两艘沉船进行了两个阶段考古调查。随着考古队员潜入深海,中国的水下考古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深海宝藏
有两种海洋生物在500年间不断吞噬着西北陆坡沉船船体的木材。海蛆钻进木头,从内部蚕食,铠甲虾趴在表面,从外部蛀空。在它们共同努力之下,两艘船露出海床的部分,几乎没有船体留存下来。
“就像鲸落之后,只剩下龙骨,也许泥里还剩一些。”宋建忠向《中国新闻周刊》描述道。
“深海勇士”号在海底的移动半径可达数公里,潜航员驾驶潜水器在沉船上方和四周巡视、拍照。一号沉船核心地带是堆成山丘的陶器、瓷器、铁器等货物,最高近3米,密集分布在一个船型轮廓之中。再向外,延伸出一个环形的散落区。而在环形之外,还有一条近300米长、50米宽的“尾巴”,一路都掉落着器物,像一根飘带。
这种特殊的布局,凝固了沉船的最后一瞬。
沉船入水之后,慢慢坠向海底,在洋流中,它并非垂直坠落。在沉向海底的过程中,倾斜摇晃的船只不断有瓷器甩出,边走边洒,形成了300米长的散落带。船底触及海底的一瞬间,一阵剧烈震荡将满船瓷器颠起,纷飞的泥沙中,表层瓷器向四周溅落,在浮力作用下缓慢飘洒,落在一个环形冲击波范围之内。等到泥沙散尽,海底恢复宁静。
如今,盆盆罐罐的遗迹就像一块琥珀,记录了那场500年前海底事件的过程。考古学者正在与海洋科学、流体力学等领域学者沟通合作,以期还原出更加准确的坠落过程。
人们的印象中,大海深处蔚蓝璀璨,长满奇异的珊瑚,硕大的怪鱼游来游去。实际情况完全不同。海面20米以下就是漆黑一片,当潜水器灯光打开时,考古队员眼前所见就是一片深海荒漠,黄沙漫漫,没有珊瑚,也没有鱼。
去年夏天和秋天,深海考古队对两艘沉船进行了两个阶段考古调查,乘坐“深海勇士”号下潜41次,先是勘查遗址范围,接着进行三维激光扫描和摄影拼接,最后提取文物标本。
仅仅是一号沉船核心堆积的高清影像,他们用了近万张照片才拼接而成。颗粒度越来越高的影像,为后续工作提供了“导航图”。考古队将遗迹的图片打印出来,贴在科考船的会议室里,分辨、勾选,确定准备提取的器物。
9月28日,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新入职的助理馆员董佳馨对着手里的图,透过眼前的舷窗寻找目标。“那是只青釉的瓷罐”,她指着前方,对潜航员说。
主驾李保生是顶级潜航员,也是潜航员队长。提取文物是要求极高的一项操作,整个船队只有两个人有资质,他是其中之一。
李保生将“深海勇士”号缓缓开到罐子侧前方,操作机械手伸向罐子,抓了一次,没成功。又试了几次,都没抓上来。由于瓷罐颈部较短,机械手伸进去后难以着力。算了,董佳馨说。
继续尝试可能会挪动周边器物,破坏遗址面貌,她决定放弃。就在这时,青釉瓷罐另一侧露出了一只珐华器瓷罐。她立刻作出判断,让潜航员把这只珐华器提取进采样篮。
珐华器是一种始烧于元代、盛于明清的瓷器,色彩斑斓。董佳馨从北京师范大学陶瓷考古方向研究生毕业,她知道珐华器在考古中极少发现,沉船上更是前所未见。这是一个填补空白的发现。


“对于陶瓷考古来说,这是重大突破。”宋建忠说。珐华器在中国少见,在西方的博物馆里则有不少收藏,但中间的考古证据链是断的。珐华器是如何流通的?如何到了国外?一号沉船的发现,证明珐华器在明朝是外销瓷的一种类型。
那一天,董佳馨在海底与潜航员合作提取了约50件船货,有两件提前确定的器物,因为难度太大没有提取上来。除了那只青釉瓷罐,还有一只硕大的白釉碗,因为面积大、弧度小,机械手也无法着力。但一般来说,这只“抓娃娃机”都能抓取成功。
水下考古依然严格遵循考古行业的惯有规则,比如,尽量不变动遗址面貌,不进行破坏式发掘。核心区的文物堆积高达数米,考古人员提取的物品都位于表层,这只珐华器是意外收获。下层数米的堆积物中,是否还有罕见器物,将作为一个谜团,继续留在海底。
谜团还包括一些用铜锁紧锁的木箱。核心区周边散落着不少这种木箱,有些破损了,露出层层叠叠的铜盘,其他紧锁的木箱里还有什么,不得而知。考古人员推测,上锁的木箱或许是船上人员的私人珍藏,里面的器物是当时较为精美珍贵的奢侈品。但他们暂时没打算提取。
与西北陆坡一号沉船满载瓷器不同,二号沉船的货物是柿属乌木,在海底排列紧密,码放整齐。这些乌木产自斯里兰卡、印度南部等印度洋地区,进口到中国。乌木密度高,质地坚硬,可以沉没到海底。专家初步推测,或许是因为其硬度和药性,才没有被海底生物吃掉。
隋唐时,中国就从南亚和东南亚大量进口乌木。乌木常被用作中药,也是堪称奢侈品的一种名贵木材。在上流社会的宅邸,乌木经常被用作床榻、橱柜、茶几、桌子等家具原料,也被制成扇骨、镇尺、筷箸、乐器等小而雅的物件。明朝贪官严嵩被抄家时,家里发现了近七千双乌木筷子。
一号和二号沉船虽然相距仅12海里,但分属于两个朝代,一号沉船年代约为明正德年间(1506~1521年),二号沉船年代约为明弘治年间(1488~1505年)。两者性质也不相同。
据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研究馆员邓启江和该中心助理馆员赵宋园的研究,明代中期朝贡贸易逐渐衰落,而民间私人贸易日渐兴盛,二号沉船很可能是一艘来自广东、福建沿海的民间私人商船。这艘船在马六甲卖掉中国货物,采购乌木后,经南海返回中国,途中失事。
明清时期,中国在国际贸易中多为顺差,沉船以出口船只为主,而自国外进口货物的回航船只,几乎没有发现。这是二号沉船的特殊之处。
南海寻踪
如果没有“深海勇士”号,中国的深海考古还只是梦想。
“深海勇士”号是中国第二台深海载人潜水器,作业能力达到水下4500米。2017年底正式交付给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简称中国科学院深海所)后,第一个乘坐它正式开展科考的专家就是宋建忠。2018年4月,宋建忠在西沙北礁海域进行了首次深海考古调查。那一年,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联合中国科学院深海所共同设立了“深海考古联合实验室”,深海考古由此起步。
重要成果在4年以后产生。2022年10月,在海南岛东南、西沙群岛西北的西北陆坡,“深海勇士”号第499潜次发现了一艘沉船,随后的第500潜次又发现了一艘。这两艘沉船就是西北陆坡一号和二号。
中国的水下考古1987年从近海起步,30年后进入一个瓶颈,“基本上没什么新线索了”,宋建忠说。近海一定还有大量沉船,但很难找,因为近海、浅海环境复杂多变,泥沙沉积层层叠叠,沉船没过多少年就会被彻底覆盖。设备会探测到一些异常信号,但一排查基本都不是沉船。近海的主动考古发现,是世界性难题。
“就像2022年整体打捞的上海长江口二号沉船,虽然不到10米深,但基本上完全被淤泥掩盖了。这几年河道变迁,冲开了一些,才露出来一点儿。”宋建忠说,近海沉船的线索,大量得自于海洋工程或渔民作业中的意外收获。2017年以后,线索越来越少。
而浅海的这些复杂情况,深海几乎都不存在。深海的泥沙掩埋速率极低,有的地区上千年才掩盖10厘米,沉船基本裸露在海床之上。因此深海探测有效率极高,物探设备扫过,没有异常信号的区域就可以断然排除;若发现异常信号,再下放潜水器或者AUV(Autonomous Underwater Vehicles)进行水下摄像,就能清楚地看见是否是沉船。
2023年,另一艘南海沉船也获得了重要的考古进展。
位于广东省阳江市海陵岛沙滩上的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里,一项持续10年的考古项目迎来关键节点——南海I号所有文物全部提取成功。从2014年启动发掘,10年间,考古人员提取出18万件宋代文物。
相比于南海I号整体打捞时的受关注度,后续的进展显得低调很多。2007年,南海I号被起吊能力4000吨的“华天龙”号起重船整体打捞出水,随后进入专门为其修建的博物馆中,安放进钢制沉箱。其后十余年,考古人员在沉箱中开展考古工作,一边提取船上的文物,一边保护脆弱的船体结构。这项工作至今没有结束。

“南海I号是边保护、边发掘、边展示,现在船货基本清完,考古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但后面的保护工作可能更艰巨,大型木质沉船的保护,对于全世界来说也是一个难题。”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副主任、南海I号保护发掘项目领队孙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