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北洋沉舰

作者: 徐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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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远舰海底保存完好的舷窗。图/受访者提供

辽宁东港市西南方19海里,有一个6.6平方公里的岛屿,仿若苍茫黄海之中一只踡卧的梅花鹿,因此得名“大鹿岛”。岛屿东部山峦的北坡上,青松翠柏掩映着一座墓园,红砖堆砌、水泥抹顶的半圆形坟丘前立有一块2.5米高的石碑,上面镌刻了金光灼目的四个金色大字“邓世昌墓”。在大鹿岛村民代代相传的讲述中,这是英雄的埋骨之处。

岛屿西南方向大约9海里的地方,便是那具遗骸出水的位置,除了或北或南的风浪,这片壮阔的海域如今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波澜。然而曾经,这里却笼罩在滚滚烟尘之中——那是1894年的9月17日,中国北洋海军与日本联合舰队在此上演了人类第一场蒸汽铁甲舰队的大规模战争,史称黄海海战。这是中日甲午战争的重要战役之一,对甲午战争后期的战局具有决定性影响。双方各自出动了十余艘军舰,分别以“雁行阵”和“一字阵”对垒,一时间炮声四起、海水沸腾。

这场海战从中午12时48分打到了下午5时半,持续5个小时,以北洋海军损失5舰退守旅顺、威海而告终。其中最为壮烈的一幕出现在下午3时左右,彼时北洋的旗舰定远舰中弹燃起大火,日舰趁机迅速靠近,准备将其一举击沉,千钧一发之际,致远舰冲了出来,开足马力驰向敌阵。在之前的战斗中,该舰已多处受创,严重向右倾斜,左侧螺旋桨甚至露出了海面,因此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冲锋,抱了必死的决心欲与敌人同归于尽。然而,这艘北洋军中航速最高的巡洋舰却在距离日舰尚远的地方,响起了一声剧烈的爆炸,一头扎进海里。

作为管带(即舰长),邓世昌从此成了英雄,光绪皇帝御赐的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传颂千秋。然而致远舰的沉没却留下了重重疑团:在李鸿章上呈清廷的报告中,该舰是被日舰以鱼雷轰沉的,另一些当事人则回忆是一颗320毫米口径巨炮导致沉没,但无论鱼雷还是火炮,在日军参战各舰的战斗报告里都未曾被提及过。

直到2015年,沉睡海底120年的致远舰被重新发现,这道谜题才在一批残片和遗物提供的线索中变得明晰一些。与此同时,这次发掘也标志着自2013年启动的“甲午沉舰水下考古”取得了第一个正式收获。之后十年,该计划不断得到推进,至2023年,所有遗址尚存的北洋海军主力沉舰几乎都得到了确认和调查。作为该计划的第一个全面总结,《致远舰水下考古调查报告》也在2023年正式出版。2024年起,研究者将开始集中精力完成定远舰的考古报告,经远舰、来远舰的报告也会陆续提上日程,许多关于北洋海军和甲午海战的信息与细节正在或者即将被解读出来。

致远

对北洋沉舰的寻找其实早在1980年代就开始了,如今陈列在甲午战争博物馆的两门210毫米火炮,便来自于1986年对济远舰遗物的打捞。致远舰同样经历过先后数次的打捞计划,只是一直未能获得实质性的进展。

1988年,辽宁省文化厅率先作出过尝试,但因为探摸过程中遇到意外情况而搁浅。1996年,时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企业文化研究所副所长的柴勇军又发起倡议,在得到国家文物局发文同意后成立了致远舰打捞筹备办公室。次年,“国家打捞致远舰办公室”正式成立,开始组织打捞筹备工作,后续在庄河黄石礁、黑岛附近开展过海上搜寻,明显偏离了甲午海战的主战场。又过了几年,北京一家电视台与东港市接触,希望筹措社会资金打捞致远舰,再次不了了之。2012年,一家杂志提出由其版权合作的美国杂志派潜水员来进行探查,仍旧没能成功实现。

尽管这些探索的失败各有原因,但也映照出一个不争的事实:对包括致远舰在内的甲午沉舰进行调查乃至打捞,是一个难度极大的挑战。周春水时任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现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的研究馆员,常年致力于水下考古和水下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与实践,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具体操作角度来说,北洋沉舰考古必须面对这样几道难题:“首先是怎么找到(沉船)点,相关的资料非常繁杂,有的并不准确,甚至互相之间有冲突,(所以)找到位置就要费很大工夫。而北方地区的海水很冷,一般4月份的水温才3℃左右,到6月份才十几度,每年的工作季压缩到7月份到9月份短短3个月内,可用搜寻时段很少。第二,怎么把沉舰面目认清也是一个大问题。传统的沉船考古都是木质帆船,大小也就二十多米长,沉舰动辄七八十米长、十几米宽,(而且)木质帆船的结构相对简单,沉舰则全是机械,很多东西还破损严重,复杂性成几何倍数地增加。另外,北方海域大部分时间能见度都比较差,沉舰又几乎完全被板结的泥沙埋住,要用不同的办法去克服这些问题。”

因此这是一项牵扯大量人力物力以及科技投入的工作,需要整体规划和充分准备才有可能完成。时机在2013年出现,当年11月丹东港拟扩建海洋红港区,为避免基建破坏,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联合辽宁省文博单位正式启动了基建区水下考古调查工作。周春水被任命为了该项目的负责人,在2014年4月带领着考古队开始了全新的物探调查。经过多波束声呐、旁侧声呐、浅地层剖面仪、磁力仪等设备勘探以及潜水探摸、抽沙清理,终于在丹东西南甲午海战主战场发现一艘钢铁沉舰遗址。2015年,随着2件带有“致远”篆书字样的白瓷餐盘被发现,这艘沉舰确认为找寻已久的致远舰。

2016年10月,致远舰的水下考古宣告结束,历时三年的调查不仅获得了涵盖70余个种类共429件/套出水文物,也弄清楚了残存舰体的基本情况。通过这些成果,以往对于其沉没是由于鱼雷或火炮攻击所致的说法基本可以排除。对此,周春水作出了详细的解释:“如果是被鱼雷击沉的话,(舰底)肯定有撕裂伤,但通过对水下沉舰的现状分析,整个舰底是比较完整的。另外,我们在舰内还发现了一些完整的炮弹和鱼雷引信,如果被鱼雷或炮弹打中,所有这些易爆品肯定是会被引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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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沉舰水下考古调查场景(远处为刘公岛)。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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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致远”篆书餐盘。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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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沉舰遗址出水的部分小口径子弹。图/新华

周春水认为,致远舰沉没的真正原因或许还是因为此前受创产生的舰体倾斜导致舱内处于进水状态,到达某个临界点后无法再维持漂浮。事实上,镇远舰军官曹嘉祥、饶鸣衢在战后的一份呈文中就曾提及过类似的看法:“譬如‘致’‘靖’两船,请换截堵水门之橡皮,年久破烂而不能整修,故该船中炮不多时,立即沉没。”

当然,这一观点并非定论。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的教授姜波就有另外的意见,此前作为国家文物局水下考古研究所所长,他也参与过致远舰的调查。从发掘到的穹甲上显露出的外翻迹象,他推断是锅炉爆炸的结果。在最后的冲锋途中,致远舰的航速超过了动力上限,强排风导致锅炉压力过大而发生剧烈爆炸,舰体因而迅速沉没。“早期船舰因锅炉爆炸发生的事故并不罕见。”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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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2014年致远舰被发现的差不多同时,其西方约三十公里外的海域也收到了磁力仪探测的信号反射,一个1400 余吨的铁质巨物埋藏在海面之下十米水深的地方。

在当地渔民的记忆中,曾有人出海时捞到过铜片、洋钱、弹壳 、烟袋之类的东西,甚至捡到过鱼雷。而老辈人则在1894年9月17日的夜里见过一群逃命的散兵,自称是“林大人部下”——这位林大人,即是经远舰的管带林永升,已在当天下午的作战中“突中炮弹,脑裂阵亡”。与此同时,民国时期的《庄河县志》也记载着,经远舰沉没的地方就在离渔村不远的“虾老石东八里”。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种可能,磁力仪收到的信号或许就来自经远舰遗存。

不过倘若参考另一份资料,这种可能却又似乎微乎其微。在日本战后发布的报告中,经远舰沉没点的坐标被定位在东经123度33分、北纬39度32分,后经整理改为东经123度40分7秒、北纬38度58分,都与虾老石海域相距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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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的经远舰铭牌。图/受访者提供

但随着潜水探摸的展开,一艘出露海床0~2 米高、超过40米长的舰体残骸出现在了考古队员眼前。残舰的船壳钢板带有20~40厘米不等的厚重装甲带,与经远舰作为装甲巡洋舰的特征极为相符,同时采集到的一块德文铭牌也与经远舰为德国建造的史实相印证。等到2018年开始正式调查,通过对舰体中后段右舷外壁的抽沙作业,深埋在海泥以下5.5米的两个木质髹金大字“经远”终于露出了容貌,遗物中也发现了一块戳印着“经远”字样的木牌,至此确证了答案:这就是经远舰无疑。

在那场激烈的战斗中,经远舰与致远舰同处阵列左翼,各自编为小队,互相应援。致远舰沉没后,附近的济远舰见状逃离了战场,与其编为一队的广甲舰以为有例可援,亦随之遁走,于是左翼彻底崩溃,徒剩经远舰孤军奋战。日军的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艘舰艇遂对其形成围攻之势,“先以鱼雷,继以丛弹”,致使经远舰身中数弹、火焰冲天、进水不止,于5时29分向左舷倾覆,成为北洋海军在交战中损失的最后一艘军舰。吉野舰上的常备舰队参谋釜屋忠道后来对此做过十分细致的记述:“在该舰倾斜时,可以看到露出的舰体铁梁,实乃奇观。该舰的舰员或是争相攀爬到绳梯上,准备翻沉时好泅水逃生,或是攀上桅杆,以图求生……不久,‘经远’到了生命的终点,螺旋桨露出海面在空转,红色的舰底也露出在水面上。”

这些历史记载在考古中一一得到了印证:遗址左侧外面发现的桅杆斜桁、天幕杆等甲板上的建筑,皆已折断,说明舰体确是以翻扣之姿沉没的;木杆上的火烧痕以及一批因高温而自爆的弹药,则侧面证实艉部经历过严重的火烧。

相比致远舰,经远舰的保存状况要好得多,因为倒扣在海底,大部分生活舱室及甲板上的武器装备都得以留存。尤其是位于艉部的军官住舱的一扇铜质外框的圆形舷窗,镶入的玻璃完好无损,透过它可以看到细泥淤满舱内,如果沉没时有人待在里面,那么遗骸有可能还在。姜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考古队员在水下接触到这扇舷窗时,仿佛就看到那些英雄牺牲的样子:“那一刻,真的是在跟历史对话,跟我们的英烈祖先在对话。历史是一堆灰烬,但是灰烬的深处尚有余温。”

最大的破坏来自盗捞,据周春水估计,舰体埋在泥中2米深的地方应该都受到了影响。在渔民的印象里,至少有过三批不法分子在此处活动过,最近的一次是2009年,那些家伙在船上架起了一座钢架平台,吊起一个巨大的铁锤向海里砸,再用大铁爪往上捞铜铁,一次就有几吨重。考古队进行清理时确认了这些暴力盗捞留下的诸多痕迹:艉部外围的密封舱门、大横肋、工字梁、铅质水管、通水总管等都呈现出散落状分布,许多东西发生了移位,原本应该位于舯部(注:指舰艇中部)的一些蒸汽机构件和船艏的起锚装置出现在艉部,舰体外围还有大量木板与钢板,断裂茬口的状态可以判断是打捞时掉落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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