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百年,江南传统戏曲的“复新”
作者: 李静碎步迈得又轻又静,几乎是自重重帷幔的一端飘来,身披素帔,莲步娉婷,凤眼白衫,眸子轻轻一扫,“杜丽娘”流转的眼波便把全场观众都摄住了。4月29日,青春版《牡丹亭》20周年纪念版亮相第六届江南文化艺术·国际旅游节,戏中的杜丽娘让柳梦梅如坠梦中,戏外的观众又何尝不是?
如果说,如今相当大一部分传统戏曲在日益加快的生活节奏和原有社会结构的变化中,整体陷入沉默、微小和暗哑,那么看着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现场满堂年轻的面容,让人们又可以生出信心,戏曲可以不是那样苍老、陈旧、让人觉得颇为久远的形象,而是可以和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一样,经过衰老,又有新生,不同的青春年轮附着在不同的历史中,构成不同时代的艺术影像。
昆曲有600年的历史,从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演开始,持续20年在舞台大放光芒, “昆曲可以这样,中国其他的灿烂文化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把传统与现代联结起来,传承下去?这20年,我们其实是做了一个实验,取得了很好的成果。”青春版《牡丹亭》总制作人暨艺术总监、中国台湾知名作家白先勇说。
也正是由青春版《牡丹亭》带动的昆曲复兴起始,苏剧、评弹与昆曲一道,作为苏州戏曲艺术三宝,一起通过艺术形式的创新,在青年人中间兴盛了起来。曾有人担心,经历那么多劫难和变迁,传统戏曲会断绝,彻底走进博物馆,但是你看,并没有,真正优美的东西自有其绵长而坚韧的生命力。其中蕴含的精致、高雅、新意,正表达着苏州的气韵——在江南文化传承发展过程中,苏州“因地契时”的灵活态度和融入当下的创新精神,既赓续江南文化优秀文脉,又能放下包袱,面对现实和未来,不断丰富发展着江南文化的内涵。
2024年4月底至6月在苏州举办的第六届江南文化艺术·国际旅游节,是体味苏州“最是江南”的“最美窗口”。此外,今年4月19日“文化中国行”的启动仪式,也选在苏州,聚焦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主题宣传活动,将从这里启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台湾企业家陈怡蓁至今忘不了,20年前配合着现代舞台又坚持传统神韵的青春版《牡丹亭》怎样唤醒了她的文学戏曲梦。作为听着披头士,看欧美文学长大的一代台湾青年,曾经看到阿公听京剧、阿嫲看歌仔剧,就皱着眉头走开,以为这样的传统东方美早已落伍。没想到,一场让人如坠梦中的青春版《牡丹亭》,让她从此接住了昆曲抛来的水袖,不可自拔地跟着杜丽娘惊梦、寻梦……
今年3月,青春版《牡丹亭》原班人马再次赴台,在高雄、台北、新竹等地展开20周年庆演,很多陈怡蓁这样的老粉丝从全台各地赶来,不少人穿上旗袍、马面裙,如同赶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杜丽娘扮演者沈丰英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看到不少20年前的观众,如今和自己一样步入中年,又带着孩子来看昆曲,心中十分感动。

今年3月在台湾的8场巡演,场场爆满,好几个场次的演出票早在2月就已售罄。这里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出发地,自2004年,它在台北一鸣惊人,至今已在海内外巡演近500场,吸引观众80多万人次,一度蒙尘的昆曲,再度在戏曲史上创下了前所未见的惊人纪录。
《牡丹亭》出自明朝剧作家汤显祖之手。汤显祖比莎士比亚大15岁,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当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以旖旎浪漫之姿在伦敦剧院里的贵妇人中间风行时,汤显祖《牡丹亭》里绮丽的闺门幽梦正在苏州园林的戏阁中引发如痴如醉的迷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它讲述名门闺秀杜丽娘因梦生情,并最终超越生死,与书生柳梦梅结为连理的故事。
那时,江南的戏剧正发展到顶点,特别是源于14世纪中国苏州昆山的昆曲,素有“百戏之祖”的称号,在明代后期至清初大约两百年的时间里独霸中国剧坛,是当时的国剧,大江南北都唱昆曲。但在道光、咸丰年后,昆曲随着时代的颠沛几经沉浮,甚至一度走到了尽头。
倘若真的如此,今天的我们该到哪儿去寻觅这一份独有的纷繁富丽与风雅?一支墨笔,勾勒出飞扬的鬓角,一抖袖,一抬头,空气在弧线的流动中,扬起世间的万种风情。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昆曲又活起来了。”4月25日第六届江南文化艺术·国际旅游节开幕式上,昆剧、苏剧表演艺术家王芳是另一个“二八春容”的杜丽娘。在上台前,她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传统戏曲无疑是美的,但无论昆曲、苏剧还是其他传统戏曲,都应该在传承传统的同时,做一些事跟上这个时代,昆曲能够复兴,恰恰因为做到了。如今,王芳是还活跃在舞台上的比较年长的一辈昆曲、苏剧演员,无论王芳还是小她一辈、主演青春版《牡丹亭》的沈丰英、俞玖林,都经历过传统戏曲走向衰微的年月。
演出最少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中到90年代末,市场经济的兴起和娱乐范式的多样让戏台下的观众坐不住了。王芳记得很清楚,1984年苏昆剧团最后一次离开苏州跑码头,计划几个月的行程,仅仅10天就结束了,因为没人看,从那时起,剧团不再要求大家上班,而是为了生计,办起了招待所。跟王芳同时进团的年轻人,走了一半,年纪大些的演员,自然就成为招待所的服务员。
市场萎缩,不少剧团解散,王芳也担心今后的出路,到婚纱摄影公司兼职干起了化妆师,收入和团里的工资不是一个量级。但心里还是放不下昆曲,王芳就每天上午到剧团空荡荡的剧场练功、吊嗓子,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观众又回来了,自己不能上不去舞台。
生活的磨砺,给王芳的表演带来更强表现力和张力。1995年,32岁的她,以昆剧《寻梦》《思凡》和苏剧《醉归》摘得第十二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这是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得了奖,她觉得自己必须做出选择,在影楼工资再高,那不是想做一辈子的事。王芳辞掉兼职,回了团,虽然还是没什么演出。
1998年,又一批艺校毕业的孩子进了苏昆剧团,这是苏州艺术学校昆剧班第一次从初中毕业生里挑中的苗子,他们虽然没有小学就学戏的孩子基本功扎实,对剧本和人物的理解却更透彻,其中就有俞玖林和沈丰英。
彼时零落的市场,让他们分到苏昆剧团的同一届同学,还没出一年就走掉一半。留下的人,为了能得到舞台的磨炼,剧团联系周庄景区舞台,轮流演给游客看。沈丰英记得,最冷清的时候下面只有一两个人,就这一两个人,也可能在他们唱到一半的时候当场走掉。他们照样演下去,彼此安慰:“就当彩排嘛”“对对,就当彩排”。
2001年昆曲被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演出的邀请慢慢多了起来。看到市场转暖的机会,苏州昆剧院复排大型昆剧《长生殿》,请来叶锦添担纲舞台美术与服装设计,将该戏百余年间未演出过的很多折子重新搬上舞台。2004年,《长生殿》在台湾、北京等地演出,取得空前成功。一些戏迷甚至追着剧组到处跑,连影视明星都被吸引进剧院,陈道明看完《长生殿》说,这些演员才是艺术家。昆曲从没落逐步走向复苏,也正是这一年,昆曲等来了改变命运的转机。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2002年年底,俞玖林有了个去香港表演的机会。那时,香港大学邀请白先勇到校演讲昆曲的艺术美,白先勇考虑到让学生专心听取传统戏剧艺术是件困难的事,就从苏州昆剧院邀请了几位青年演员上装示范。一见到20岁出头的俞玖林,白先勇就一愣,觉得此人颇具古代书生的形象,丰神俊朗。没多久,他又在苏州见到沈丰英演出著名曲牌《皂罗袍》,顾盼之间,简直是天生的杜丽娘。
自幼对昆曲有深厚感情、正在策划改编《牡丹亭》的白先勇,一下子找到了两个主角,“惊艳”之下,白先勇和江苏省苏州昆剧院着手剧本的创作。另一边,俞玖林和沈丰英开始接受“魔鬼训练”。
江苏省苏州昆剧院特意邀请浙江昆剧团的“巾生魁首”汪世瑜和被称为“昆曲皇后”的江苏省昆剧院专家张继青跨省跨团进驻苏州,一对一传授、磨炼俞玖林和沈丰英的唱念、身段。每天早上7点开始排练,晚上6点结束,雷打不动,晚上挑灯夜战也是家常便饭。除研习昆曲的唱腔,还要进行表演和文学鉴赏的强化训练,听知名学者讲解剧情及时代背景,为了适应现代舞台审美,改变演员含胸的习惯,他们还得跟随舞蹈老师用芭蕾方法开肩、开胸腰、拉韧带。沈丰英到现在都记得,芭蕾训练对于骨骼已硬的成年人来说像受刑,女生的哭声和男生的惨叫经常响彻练功房。
在改编之初,白先勇就说过,要将“年轻人”与“昆曲”这两个元素结合在一起,构成青春版与以往版本不同的基础。他先大刀阔斧地将《牡丹亭》原本五十五折戏撮其精华删减成二十九折。传统昆曲唱腔过于冗长、节奏缓慢,青春版《牡丹亭》进行大胆的创新和突破,将西方歌剧和东方戏曲相结合,在唱腔中加入了大量的幕间音乐和舞蹈音乐。并用戏曲语言演绎舞蹈动作,让剧中花神的舞蹈独具特色地流动起来。
新版戏服也更符合21世纪的审美观。俞玖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戏曲诞生的年代,没有什么舞台灯光照明,人们看戏多是在田间地头或田野广场,服装颜色必须艳丽,大红大绿为主,脸谱也要勾勒得鲜明,这样人们老远一看,就知道谁是好人、坏人、年轻人、老年人。青春版《牡丹亭》的戏服不再是传统颜色,整体色调淡雅,具有浓郁的中国山水画风格,尤其大胆使用了白色,带出了梦境中缥缈的感觉。
可以说,青春版《牡丹亭》从舞美场景到演员的行头,每个细节都极尽华美精致,演出的各个环节也比传统的舞台戏剧更讲究,犹如一场四百年萦绕不绝的情梦。如今很多人,都昵称此版本为“白牡丹”(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参与青春版《牡丹亭》的所有台前幕后人员都忘不了2004年4月29日,该剧在台北首演,两轮演出9000张票被一抢而空。通往剧院的道路两侧,全是印着杜丽娘和柳梦梅形象的旗帜,有几万幅,剧院外挂着十几米高的大幅剧照,1500人的剧场内座无虚席。白先勇回忆道:“在掌声雷动中,在满堂喝彩中,我感到观众的热情像浪潮般向台上涌过来,我意识到一个新的昆曲时代已经来临。”
一年后的4月,青春版《牡丹亭》首次到北京大学连续演出3天。旅新作家周凯莉彼时正是北大学生,她记得从宿舍前往理教上课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盛景——购票的人群从讲堂门口排到了三角地,一票难求。演出时,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剧场2200多个座位都被早早占满,走廊里、墙角边全是人,晚上11点很多人还没散去。
叩板响起,柳梦梅缓步穿越幕布,甩头侧望,眼神流转,杜丽娘水袖一荡,诗意全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跟随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生死之恋,台下穿着文化衫、长着青春痘的年轻人癫狂地喝彩,有的还湿了眼睛。直到曲终人散,很多人回到宿舍仍沉浸在戏里,不停念着:“姐姐,姐姐”“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当时的媒体报道演出盛况时说:“使得昆曲的观众年纪下降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