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张谷英村:一片屋檐,一座奇观
作者: 倪伟在张谷英村,与村中人初次见面,他们通报姓名后,常常习惯性地加上一句:“我是××代”。
这是湖南岳阳一个辈分十分整齐的村庄,如今已经延续到第26代。这个村庄由同一个家族繁衍而来,第一代先祖就是张谷英,相传在明代开国之初的洪武初年来此定居。
“我是22代。”83岁的张胜利说。卧室台灯下,他佝偻着身躯,手握红笔,在张氏族谱上勾勾画画。这是明代以来的第七版族谱,但错漏甚多,他正在重新修订,已经进行到第七年,工程浩大。他下决心要全身心投入,并认真地对老伴说:“我要脱产做这件事。”老伴调侃他,都80多岁了,本来也没产啊。


与辈分同样整齐的,是他们所居住的老屋。张谷英大屋拥有三大建筑群、1700多间房,最多两三千人居住其间,奇特的是,整个村庄却几乎连为一体。重重屋檐相互连接,天井堂屋彼此相衔,建筑内部的巷道加起来便有1.5公里之长,以至于“晴天不曝日,雨天不湿鞋”。这是中国建筑中的奇观。
从内部看,张家大屋像徽州民居,从外部看,与福建土楼有几分相似,如同山西大院的扩大版,而其规模和家族性,又仿似一个世外桃源版的大观园。
现在,张胜利更挂怀的是张谷英村引以为傲的精神遗产,它们看不见,但无处不在,而今已在消散。这个有“天下第一村”之誉的古村落,保存下了老屋,又将如何对待屋檐下流动的文化传统?
“天下一奇”
对于不在张家大屋中长大的人,这个大屋自带一种压迫感。同镇另一个村的李桂龙,姑姑嫁到了张家,他七八岁时第一次进张家大屋看姑姑,便感觉到,“黑压压的,人非常多”。那是20世纪70年代,还没有人离开家乡,大屋里住满了人。一间堂屋里摆着不止一张桌子,吃饭时互相挨着。他一不留神就晕头转向,找不到姑姑家,吓得大哭。
张家大屋坐落在岳阳市岳阳县渭洞山区,连绵山峰围出一个方圆20余里的盆地。四周山峰环扣,如围城一般。这个闭塞又安全的地方,在古代,是极佳的隐居地。盆地的河谷地带,一片广场正对山坳,广场后大门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当大门。”
从高空俯瞰,这座大门就像一条龙的龙首,龙身是连绵的屋顶,层层叠叠的黑色瓦片就是龙鳞。这条“龙”延绵约1公里。走进大门,经过一处院落,跨进门槛,便是天井,天井连着堂屋,堂屋后又连着天井,珠串一般,共有五进。每座大门的门槛都在增高,最后一个门槛近乎半米,而堂屋位置也在逐渐垫高。这个极具仪式感和节奏感的轴线,便是“当大门”建筑群的中轴线。
在中轴线两侧,房屋向左右延伸,如树干生出树枝。横向分支垂直于中轴线,每侧三至四道,每一分支又由三至四进堂屋组成,称为横堂。每个单元都是一天井、一堂屋、两正房、两厢房的组合。“当大门”每个单元面积都是168平方米,“王家塅”每个单元均为192平方米,规划严密,中规中矩。
就这样,从一根主轴向两翼展开,写出一个“丰”字,建筑总体则沿一座龙形山蜿蜒而行。张谷英村建筑群如同一个生长性极强又灵活延展的迷宫盒子。
整个张谷英村建筑群现有房屋1732间,门头12个,厅堂237个,天井206个,巷道62条,石桥58座,总建筑面积达5万平方米,主要由“当大门”“王家塅”和“上新屋”三大建筑群组成。“当大门”“王家塅”原本连为一体,20世纪一场火灾将其一分为二。
这个奇观式的建筑群,得到了很多的赞美之词,比如“天下第一村”“天下一奇”“明清湘楚民居的活化石”“保存最完整的江南古民居建筑群落之一”。其内部严格的秩序感和层次感,与北京故宫建筑美学的内核有共通之处,因此也有“民间故宫”之说。
如此庞大的建筑群里,有很多符合科学规律的设计巧思,譬如,内部的采光和通风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大屋里有206个天井,最大的20多平方米,最小的仅2平方米左右。天井与堂屋相通,更扩大了开放的空间,光线得以最大限度照进堂屋和房间。屋中的巷道也承担了空气流通作用,巷道大多为南北向,与夏季主导风向一致,形成“风廊”。除了几处正门,整个建筑群还有四通八达的出口,既封闭又开放的结构,实现了空气循环。
张谷英的建筑群至今仍有一个未解开的秘密:排水系统。此地多雨,常常连日降水,但天井的水池从未堵塞。每个水池只有小小的排水孔,有专家曾推测,地下的排水管道一定十分粗大,但当他们被允许挖开一小截,发现只有一条普通青砖砌成的小水沟。一位东京大学建筑学家在水池灌了几大桶带颜色的水,绕着大屋四处寻找出水口,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
与建筑同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张谷英村的人。
整个张谷英村都属于同一个家族,最多时曾生活着两三千人,他们都是张谷英的后人。张谷英是江西人,至于他来此拓荒定居的原因,有几种不同说法。岳阳市张谷英民俗文化研究所原所长肖自力曾经考据,张谷英原名张釭,为官宦出身,曾任“明指挥使”,元末明初为保留张氏一族血脉,躲避明朝严刑滥杀的“恐怖政治”而隐居渭洞,改名张谷英。
到了第八世孙张思南的时代,他离开张谷英选定的笔架山山脚,跨过渭溪河,在龙形山头建造了“当大门”建筑群,奠定了今天张谷英村建筑群的基石。
曾系统研究过张谷英村历史文化的当地居民李桂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张家大屋的分配,完全遵循中国传统宗法制,又与其特殊的建筑结构相结合。中轴线上的房屋由长房居住,次子们居住在支线的横堂中。主轴与支线的各进单元,分配给各支的小家庭。同一轴线上向纵深递进,居住者辈分和地位逐渐升高,最后一进是祖堂,为家族核心空间。由此,严密的等级秩序在建筑中形成。




而由于大屋里的房屋彼此相连,共用墙壁和巷道,所以“分堂不分墙、分房不分巷”。这样一来,彼此制约,谁都不能轻易拆掉祖上的财产。而且,房屋绝对不能卖给外姓人,优先在最近的亲属之间买卖,并且需要四邻的同意。由此,大屋中的房屋始终在同族之间流转,保护了大屋的完整性。
最早对张谷英大屋展开研究的同济大学教授王绍周曾评价:“张谷英村集中国传统文化、平民意识、建筑艺术、审美情趣之精华于一体,在中国乃至世界建筑史上都有重大价值。”
走偏与纠正
2017年,张氏第23代张灿中回到张谷英村,着手恢复中断的“百年家业”。他将老屋重新改造,在二楼规划出几间客房,挂上“万顺客栈”的匾额。2018年,客栈开业。
他家老屋在张谷英村建筑群的边缘,面朝着环抱村庄的溪水,屋前是一米多宽的畔溪走廊,晚上枕着水声入睡。清嘉庆年间,他的先祖开了间客栈“万顺号”,服务往来的客人。万顺客栈的堂屋里至今挂着一块木牌,一面写着“中伙安宿”,意为中午可以搭伙吃饭,晚上可以住宿,另一面写着“酒饭便宜”。历史完成了呼应。
“我现在主要时间都住在这里,没事看看溪水,很舒服。吃的都是新鲜的菜,山泉水做菜味道跟外面不一样。这就是我这个年纪的状态。”54岁的张灿中坐在堂屋中间,抿一口茶说道。他早在岳阳市定居,但大多数时间跟父母一起住在客栈。逢年过节,哥哥姐姐也会从市里回老屋过节。

在张灿中的记忆中,张谷英村旅游最热闹的时候,是世纪之交的那些年,当时民宿和餐饮还不多,但有些村民靠着卖土特产便收入殷实。他的感受有其他方面的印证。正是那几年,张谷英村频繁成为影视剧的取景地,如电视剧《何长工》《日出东方》、MTV《山道弯弯》等,它最后一次成为热门影视剧的取景地是2011年的《建党伟业》。张灿中说,主要游客来源于周边地区,那时张谷英村作为景区刚打开知名度,周边地区百姓都来看个新鲜,一时间涌来了很多。后来新鲜劲过去了,而外地游客又很少专程过来。
张灿中年轻时没想过会回老家,那时他弹吉他、搞音乐,在20世纪80年代开了县里第一家歌厅,后来参军入伍,退伍后又在北京做了多年生意。他没上过几天班,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对张谷英村历史和民俗的真正了解,始于1998年,当时村里开始发展旅游业,需要整理历史文化方面的材料,他回来收集村史、记录故事、抄写墓碑,写了一本系统记录张谷英历史文化的书。20年前,张谷英村旅游正火时,他摆出来的书每天最多能卖出100多本,他说至今销量已经有一两万本。
那也是张谷英村古村落保护的起步阶段。1997年,张谷英古村保护开发办公室在镇里设立,次年,张谷英村被列入岳阳市十大旅游景点之一。2001年,该村由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一举成功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建获得了护身符。2002年,张谷英村被评为全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村。2012年入选首批中国传统村落。
旅游开发与文物保护几乎同步。张胜利回忆说,20世纪90年代起,有两家企业先后承接张谷英村旅游开发,每一家时间都不长。当时的开发方式就是简单粗暴地收门票,对环境整治、建筑维修等并不过问。
如此到了2006年,一篇报道对张谷英村的现状提出批评和建议,称旅游开发后的十年间,古村风貌遭受严重破坏,乱建乱盖比比皆是,古村风貌走样。进村后,喝一杯水收1元、磨坊推碾收2元、水车照相收3元,“乡村的风味就这样被1元、2元、3元的小钱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