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陌村:岭南古村的今日与昨日

作者: 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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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广场是雍陌村的“心脏”。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马上到10月了,岭南仍然炎热潮湿,夏日尚未走到尽头。晚饭后,中山市三乡镇雍陌村的中心广场上,三三两两的村民坐在廊架下乘凉,老人们聚在一起,边聊天边带孙子,小朋友不怕热,在广场上跑来跑去。若是赶上节假周末,广场放音乐,那时候聚集的人还要更多。

老祠堂“西栅郑公祠”就静静站在广场北侧,守着它的子孙们,西侧的华侨楼也有百年历史,可是有老祠堂遥遥地立在那里,华侨楼就成了后辈,再旁侧的三层民房,当然更是晚辈。当夕阳落下去,霞光最后铺在这几辈建筑的顶上,像它们背后的射灯,老人、孩子就都驻足下来,停在这片散去了暑热的温暖里,直到光芒彻底消失。这一刻,连异乡人都会感到亲切,历史与现代,保护与实用,过去与当下,被这一方天地连接弥合了起来,它们不再冲突,而是成为雍陌村这个千年古村的共同依托。

62岁的郑帝次很年轻就去澳门打工,这两年又从澳门搬回了村子,“村子改造了,现在很漂亮,住着也舒服,就回来了”。从村里考出去、在一线城市读大学的“90后”郑绮筠也回来了,因为老屋就有创业机会。

2020年,雍陌村被列入中山市特色精品村名单,从那年开始,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主导了雍陌村的规划改造设计。历经三年,石板街,蚝壳墙,古驿道,老庙堂……一处处正在老去甚至行将坍塌的岭南古建筑被救了回来,它们成为老而不破的时光印记,道路、植被、公共设施重新修整后精致整洁,展开了一场现代设计对古老建筑相隔数百年的轻声对话。2023年3月19日,雍陌村被公布为第六批中国传统村落。

“古村不古”

王瑾还记得2020年底第一次走进雍陌村看到的景象,虽是千年古村,但“古村不古”,各个年代的新老建筑全部糅合在一起,“和一座清代老屋紧挨着的,也许就是2000年后的建筑,边上又是一个20世纪80年代的房子,和人们想象中的古村不是一个概念,和西递、宏村那些知名古村整体风貌统一的样子完全不同”。王瑾和同为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主任规划师的刘斯捷都感觉一筹莫展,“这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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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陌村风貌。图/视觉中国

雍陌村与内地一些古村不同,从身为近代连接内地与澳门的官道及商道——岐澳古道的重要节点到今天紧邻广澳高速、深岑高速和深中通道,特殊的区位让它从来不是“出世”的桃花源。生长在中国近代开眼看世界的重要窗口,雍陌村很早就有人下南洋打拼。据说,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虎门销烟前夕,钦差大臣林则徐携两广总督邓廷桢往澳门巡阅,途经雍陌,为暴雨所阻,曾下榻雍陌公祠厢房,留宿一晚。清光绪五年(1879年),孙中山正是由雍陌村人郑载林带引,经三乡雍陌村,往澳门赴美国檀香山。

民国时期,闯荡南洋的华侨把西方建筑理念带回村子,盖了不少洋房。改革开放后,雍陌村兴建了著名的中山温泉宾馆,1980年开业以来接待了大批中外知名人士和游客。1984年8月25日,中国首个国际标准高尔夫球场于雍陌村罗三妹山开业。村民富了起来,跟随着整个中山地区经济的迅速发展,不断兴建新房,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至21世纪,改革开放后中国乡村建筑40多年的审美变迁,几乎都在这里有所体现。村里最古老的建筑雍陌郑公祠,始建于明弘治年间,最新的建筑兴建于几年前,不知不觉,雍陌村几乎成了一座跨越千年的乡村建筑博物馆。

“它的区位很好,见证了中国整个开放的历史,身上承载了很多故事,也有不少文化遗存,但因为之前整体建筑风貌太过凌乱,雍陌村身上的这些特质没有被体现出来。”雍陌村改造的主规划之一刘斯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独具特色的雍陌村该怎么改造?规划团队商议了好几次,整个村铺开来搞不太现实,资金、精力恐怕都跟不上,最后决定选定一个最重要的片区,如果示范区探索出的方法可行,以后再逐渐铺开。

雍陌村有东西三条平行大街,彼此相隔一公里,北边是罗三妹山,南面有广袤的田园,“山村田”格局清晰。“山水格局不能破坏。”负责雍陌村改造的主规划王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具体到古村落本身,先将有历史价值的建筑识别出来,整治修复,还文物以尊严,再逐步恢复老街老巷的原味。

三条平行大街中,雍陌上街就是岐澳古道的旧址,自然成了改造重点。岐澳古道修建于清咸丰十年(1860年),从天字码头一路向南,依势穿过五桂山、三乡镇的雍陌村、珠海,最终抵达澳门。这条仅有七十公里、长度并不可观的道路,却是那个年代人们仅有的几条通往世界的道路之一,当年出门打拼的第一代,不少就是沿岐澳古道走向澳门,乘船前往香港或者出洋谋生。还有一些人,沿着岐澳古道见到了一个新世界,转头望向自己脑后的辫子,开始思索中国的未来,在他们口中,岐澳古道被称作“香山的茶马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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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陌村内昔日的岐澳古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走到澳门。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2020年,规划团队所见到的岐澳古道早已不是当初的样貌,时代的发展让老石板路被水泥路面替换,传统民居大部分被重建成三层自改民房,其中不乏20世纪90年代的新风尚建筑。所幸雍陌上街仍是村落格局的脊梁,宗族村落的空间秩序仍在。1000米的一条街,9个祠堂以雍陌郑公祠为中心,一字排开,村民围绕各房祠堂居住生活。在这1千米的古街上,规划团队谨慎地选取了雍陌郑公祠至郑观应故居这120米作为示范段,并不进行大规模商业转变,打造很多城镇都有的所谓“文化商街”,而是通过小修小补为老屋换新颜,修旧如旧始终贯穿改造的全过程。

要修老房子,就得征得房主同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雍陌村村委会副书记何加亮记得,村里修缮改造那三年,他每天都在现场跑来跑去,常常夜里10点、11点还在接村民的电话。传统风貌屋子的屋主基本都同意改造,而现代建筑,尤其质量较好的现代建筑屋主多半不愿意改。何加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们这很多老旧的房子,是那些去了港澳或海外的侨胞的,本来就空置,他们听说家乡改造,很热心,很多人说修好了直接由村委会托管,出租也行经营也行,他们不要租金。”不同意改造的屋主,何加亮也能理解,“他们的房子四五年前才刚刚建好,正在居住,不愿意改,是很正常的一个事情。”

南方多雨,村民们富裕起来后,攒钱重修老房,给外立面贴上瓷片,但是贴着现代瓷片的房子与百年前的青砖素瓦就是不和谐。“一家一家去劝了,但是有劝到最后还是不愿意动的。”何加亮指着老祠堂街对面两栋贴着淡黄色瓷砖的3层小楼说,“那就还是尊重村民的意愿,毕竟是人家自己的房子。”

站在昔日的岐澳古道,那些崭新的民房虽然略显跳脱,但与明代、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建筑站在一起,却又使街区焕发生机。正是这些不同时期的屋宇,让这个村庄没有成为失去生命的标本,而是如同一棵仍然活生生的古树一样,既有历史的年轮,也生出新的枝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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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前的鼓冈郑公祠。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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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冈郑公祠是村里最老的建筑,建于明代。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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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应故居内景。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每一处空间都有故事可承载

雍陌村就像一枚记录着时光的琥珀。建村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年间,因郑姓先祖郑子纲(字秉常,号雍陌)为人孝悌、行善积德,乡人以其号命村名为“雍陌”。直到今天,郑氏仍是雍陌村的第一大姓,村中现留存着8座郑氏宗祠。其中,坐落于雍陌村上街北的雍陌郑公祠,就是郑氏族人纪念九世祖郑雍陌所建,村民俗称“老祠堂”。

近千年的时光,雍陌村真实见证了沧海桑田,在如今被称为“小澳门”的金斗湾尚未沉积形成的年代,雍陌村出海近,是交通中心、行政机构据点和军事要地。明代曾在雍陌设置管理澳门的官署——广东海道副使下辖机构海防同知。“为制澳中诸番”,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曾设参将府于雍陌营,足见雍陌村在那一时期的重要。现在,村西仍有地名“营房”,便是当年驻兵旧址。

村里流传着许多名人的故事。最负盛名的当然是被称为“晚清全面看世界第一人”的郑观应,这位在中国近代史上思想相当超前的人物,第一个提出“商战甚于兵战”的理论,呼吁国人“欲攘外,亟须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其著作《盛世危言》对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全方面提出了改革的方案,可以说是中国思想界中一部较早地认真思考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著作,深刻影响了近现代中国。

郑观应故居在雍陌村西上巷,一间典型的岭南风格大屋,青砖雕木,坐北朝南,前后两进。迈过第一道门是一个雅致的小庭院,站在小庭院中抬头,“秀峰家塾”四个大字相传出自郑观应之手,仍然完好地刻于门楣,落款:“光绪二十九年孟春立”。故居外,一棵伫立百余年的古树,根须盘结而枝繁叶茂,守护一方池水。如今的郑观应故居和以故居为核心向外延伸发展成公共文化空间的偫鹤园,几乎是整个雍陌村的门面,从外街一进入村子,就会看到偫鹤园的月亮门和背后的大片绿地。如今这是三乡镇最具知名度的名人故居,即便是工作日,也常有周围村镇的居民组团来参观。傍晚,放学的孩子从这里走进村庄,附近的老街坊也坐在树下喝茶聊天。

就在4年前,郑观应故居还隐没在一片停车场之后,周围是一个废弃幼儿园以及一座5层的闲置楼房。刘斯捷记得,那时候很少有人去参观,因为基本找不到故居在哪,即便有人想看看,也得一直问路。在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进驻雍陌村前,已经有其他设计院对郑观应故居周围的偫鹤园改造提出了方案——采用商业街区设计手法,开挖地下停车场,刘斯捷觉得,这明显与郑观应故居的调性不符,但到底应该如何改造故居周边,他们一时也没有特别好的想法。

想过建造古典园林,但是历史上这里没有园林,造假古董没有意义。也想过使用比较方正的水系、草地和条石,但似乎也站不住脚。有一天晚上,王瑾和刘斯捷在办公室里讨论到很晚,觉得岭南园林算是比较合理的方式,于是当晚打电话给中山市主管古村改造的副市长,几方讨论后,决定开始画施工图,但作为建筑师,他们“仍然感觉差点意思”。

此时,时任雍陌村村委会书记郑志辉突然想起,早年做村志的时候,从老华侨、老村民那里收集过不少老照片,也许可以用来找找灵感。正是郑志辉拿出的一张老照片,一下子点醒了规划团队。郑志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照片上记录了历史,在修建幼儿园之前,那里是个老祠堂,叫小溪正公祠。”村里年长的老人,幼时都是在祠堂上学,祠堂拆除改建的幼儿园又承载了“70后”“80后”的记忆,副书记何加亮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在这里上过幼儿园,“那时候这还是很热闹的”。

规划团队与华南理工大学陈坚团队合作,推翻了已经成形的施工图,重新梳理思路:复建历史上的小溪正公祠,带有时代情感的幼儿园进行半拆半改,以“琥珀”为理念,完整呈现不同历史时期的记忆,让村落前进的齿轮留下印记。于是,偫鹤园的整个设计初衷修订为保留郑观应小时候生活着的由鱼塘、祠堂、果林围绕的场景,而不是刻画一处人工痕迹浓重的新建纪念馆或重建园林。王瑾感慨,最终的方案非常立体,每一处空间都有故事可承载,是反复的自我否定和肯定,最终打磨出了尊重历史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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