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的北大博士与他的百万幅古迹照片
作者: 倪伟旅行中的刘拓常常是这样的装扮:长长的络腮胡,晒得黝黑,衣服肥大,宽大的毛巾搭在肩上。不仅是图个舒适,也有实际用处——在中东行走时,不至于引来特别关注。大毛巾搭在头上可以防晒、擦汗,在斋月时还能让他躲在里面偷偷喝水。
十年间,他以这身装束走过中东绝大多数国家。他对危险有一种钝感,并非天生胆大,而是来自记录濒危遗产的迫切,他为战火纷飞中的濒危古迹拍下了数万张照片。
这副模样定格成刘拓的遗像。
2021年10月29日的成都,他的60多位亲朋从全国紧急赶来,参加这个31岁青年的送别会。三天前,他在四川马尔康拍摄即将搬迁的甲扎尔甲山洞窟壁画,下山时天色已暗,他失足坠落,不幸罹难。
北大考古博士意外离世的消息传播到网上,素不相识的人们为他遗憾、惋惜,也有不解。朋友们在哀痛之余,担忧另一件事,有五个人在送别会上先后发言,不约而同提及:刘拓留下的照片怎么办?
他留下了百万张照片,遍及31个国家和中国700多个市县。他拍过200多个世界文化遗产、1500多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访古爱好者集聚的“斯飞坐标”小程序上,他的国保足迹曾排名全国前25位。他以个人身份数度出入伊拉克、叙利亚、阿富汗、利比亚等地,单枪匹马,建立了这座独一无二的文物照片“数据库”。
他去世一周年那天,他的公众号“复活”了,他留下的百万张照片也“复活”了。
一个人的文物“数据库”
2022年10月26日,沉默一年多以后,刘拓的公众号“白果的游记”发出一条公告,宣布他的百万张文化遗产照片初步整理完成,将面向研究者共享。一同发布的还有一份照片目录,供研究者按图索骥。
后台的人是冯玥。她是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生、刘拓好友,另一位热衷于文化遗产的年轻人。刘拓离开后,她与几位朋友花了一年时间跟刘拓父母整理照片,一位程序员朋友帮忙做了个插件,自动导出每张照片的条目,他们才知道了照片的总量:超过100万张、1.5万个文件夹。
一个故事结束了,另一个故事刚刚开始。
公告发出不久,西北大学丝绸之路研究中心向后台发来一份请求,希望将刘拓在丝路沿线拍摄的照片整体纳入数据库,以供学术研究使用,这将涵盖他最为艰难的几次拍摄成果;长城保护志愿者组织圈出目录中一百多个涵盖长城的县,希望收录所有的长城照片;城市规划人员和研究者对老城照片很感兴趣,申请使用刘拓拍过的甘肃天水、江西南昌老城区影像……
刘拓离开之前,已经是一些著名学者的图片提供者,或者用他习惯性的谦辞:跑腿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的《波斯笔记》中,便使用了他拍摄的伊朗遗址照片。林梅村、罗新等历史学者的著作中,都有他的图片贡献。有学者来问他关于伊拉克的照片,他兴奋地整理出42G,尽数无偿提供。他不好意思要报酬,但有人主动给,他也接受。
刘拓2020年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毕业,考古学的训练让他的拍摄与众不同。他出发前会检索论文,提前了解遗址的重点,拍摄时,从全景到不同角度再拉近到细部,尽量不遗漏任何细节。
在阿富汗贾姆宣礼塔,他仔细拍下了塔中部釉砖拼成的《古兰经》经文,这处特别设计开启了大范围使用彩色釉砖的先河,而在一般游客眼里,不过是一圈漂亮的蓝色砖石。经验在拍摄中累积,譬如他总是用低曝光度,因为稍加处理后,所有细节都能显现出来,而一旦过曝就无计可施。冯玥“嫌弃”他照片总是黑乎乎的,他笑呵呵,不反驳。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师王南正在写作的书中,使用了刘拓在中东拍的照片。以往所见的叙利亚阿拉伯大清真寺宣礼塔照片都是辉煌壮观的景象,而他看到,刘拓拍下了大清真寺被战争破坏后的惨状。当时宣礼塔已荡然无存,编了号的石头码放在庭院中以待重建,令人唏嘘。
让王南感动的还有刘拓拍摄的一些视频。有一段视频中,月光下,大马士革清真大寺庭院里,小孩子悠闲地骑着车,寺里传出吟唱一般的祈祷声,在庭院回荡。“都是非常难得的宝贵资料,让人身临其境,相当于和他一起进行了一场时空旅行。”王南说。
刘拓首选的拍摄对象,是那些保存状况堪忧、濒临消失的文物,除了战乱国家,还有人迹罕至之地。这为他的罹难埋下了伏笔。
抢救性拍摄被刘拓视为使命,2013年四川雅安芦山地震才过5天,他就进入震区拍损毁的古迹。
冯玥觉得,刘拓对危险的接受程度比一般人高很多。在山西佛光寺,寺庙后面的悬崖上有几座佛塔,别人看看都放弃了,只有他一定要上去。同行者有时会劝他,他嘻嘻一笑,撒娇似地说自己就去玩一下,“跟小孩想要玩具一样,劝不住的。”这里或许埋着他最终失事的另一个伏笔。
战火与情义
你也许会对他感到头大,当他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古建斗拱的知识;你也许会为他感到揪心,当每隔一段时间传来关于他的消息,总是与扣押、失联、遇险相关。但如果你认识他,大概率会在心里羡慕他,他见过的风景、经过的历险,常人终生难以经历。而你真正羡慕的,或许还不是这些外在经验,而是他身上说走就走的行动力,是他有幸遇见了钟爱的事物,并如此痴迷。
父母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胆小的人。他对单纯的冒险毫无兴趣,甚至胆怯,但只要与兴趣相关则忘乎所以。他在某一面极执着,而另一面极脆弱。对古迹的热忱让他热血上涌,却因此对危险缺乏敏感、准备不足;他胆识过人地深入战乱国度,但遇到险境常常会无助地大哭。
究竟是什么力量推着这个“胆小”的人无休止地出入险境呢?
2015年夏天,伊拉克境内战争尘埃未定,刘拓抵达首都巴格达。“我给很多想去的地方排过攻略和行程,伊拉克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然而‘伊斯兰国’和其2015年年初开始的摧毁古迹行动,让人丧失了等待局势好转的希望。这对每一个学习考古的学生来讲,都是一种煎熬。”他写过当时的心境。
他开始做准备,半年之后,他向巴格达进发。伊拉克南部地区虽然尚未陷入战争,但恐怖袭击频繁,气氛也很紧张。一路上,他不停地应对着检查、询问和交涉。

寻访完巴格达及周边遗址后,刘拓坐上汽车,去往北边一百多公里的世界文化遗产萨迈拉城。一路上,气氛非常诡异,几乎一个居民点都没有,据说是“伊斯兰国”短暂逼近巴格达后,在清剿行动中被清除了。
他坐在车后座,全程用头巾半盖着脸。所幸一路顺利,他如愿登上萨迈拉螺旋宣礼塔,俯瞰老城清真寺的金顶和波光粼粼的底格里斯河,觉得所有辛苦都得到了回报。
但他终究没有逃过一劫。回巴格达时,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出萨迈拉城时被检查点拦住了。一名军人对他说,天色太晚了,只能睡在这里,明天一早再去巴格达。刘拓急哭了,担心耽误后面的计划。与军方交涉时的照片被拍了下来,他生无可恋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委屈得泪水涟涟,军人握着步枪站在两侧。当晚,他被拷在床上睡觉。第二天,他和司机没被放行,他们都被扔进了监狱。两年后在也门,他又被扣押了12天。2014年和2017年,他两次前往阿富汗。一天半日的短期扣押,对于他是家常便饭。
致命悬崖
致命的危险还是来了。最终吞噬他的并不是猛烈的战火,而是静谧的山。
2021年10月25日,刘拓和夏口相约赴川西访古,同行还有三个初次结识的朋友,他们租了一辆车同行。
出发前他就很兴奋,准备趁机去看一个冷僻的石窟——马尔康市甲扎尔甲山洞窟,洞里残存着佛塔和明清藏传佛教壁画。洞窟位于山腰三百米高处悬崖峭壁之上,直面河谷。
刘拓此时来拍壁画,是因为大渡河双江口水电站正在建设,洞窟壁画即将迁移异地。
他们下午三点多抵达,刘拓和夏口步行两三公里进入,另外三名同伴没有上山的打算,在车里等待。
河谷公路越走越窄,在一个路口处,刘拓与夏口对路线产生了分歧。夏口建议再沿着大路向前走走,但刘拓认为应该拐进小路。夏口边说边往前,走了一段后,回头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刘拓选的路是对的,随后两人通过电话和微信联系,他向夏口指示如何上山。夏口摸索了一个小时,始终没找到正确的路。已经将近五点,他给刘拓打电话,没人接,心想可能信号不好或者腾不出手来,或许他会从别的小路下山。又等了40分钟左右,便退回到车里等待。
夏口起初并不太担心,因为刘拓爬山向来很快,总是将别人抛在后面。直到天色越来越暗,天黑时,夏口报了警。挂完电话,车后突然射来亮光,一辆卡车驶了过来。夏口询问从车上下来的工人,工人是从河对岸过来的,刚刚看到这边有人摔下了山,来看看是不是工友。
夏口心一沉,立马跟刘拓家人联系,其他同伴随工人进去查看。夏口打完电话,随后赶到,刘拓已经被发现躺在地下。
刘拓后来拍摄的照片显示,他在六点半之前抵达了洞窟,并且完成了拍摄。现在,甲扎尔甲山洞窟的照片也在硬盘里。2021年10月26日下午6点25分,他按下了最后一次快门。这是那座浩瀚数据库的终点,他也正走向生命的终点。
留给父母的记忆宫殿
一只旧笔记本电脑摆在茶几上,连着好几根数据线,尾端的硬盘上贴着“历年旅游”“考古野外”等标签。两只5T容量的灰色硬盘,是刘拓父母在他离开后新买的,能装下他的所有照片。
茶几很矮,夫妻俩不坐沙发,坐在两只更矮的凳子上,每天对着电脑整理三四个小时。夫妻俩2021年退休,整理儿子的照片,填补着他们突然空出来的日常。
刘拓妈妈花了几个月时间,将所有文件夹一一浏览。总数100多万张照片里,按她的判断,具有不可替代价值的可能有十万来张,主要是战乱国家和国内已经消失的古建。
而剩下的那些照片,对这对夫妻来说,可能更有意义——那是一个儿子留给父母的记忆库。他的镜头里事无巨细,除了文物、遗址,还有花花草草、地铁公交、车站指示牌、生僻的地名、奇怪的便利店,以及他在外住过的每一间旅馆、吃的每一顿饭、认识的每一个人……有时,夫妻俩一张张浏览这些照片,就像陪着儿子将一天天重新走过。



刘拓满世界访古的费用基本来自省吃俭用。他常常只住一晚几十块的旅馆,坐夜行火车的硬座。刘拓的爸爸有些自责,他曾经跟刘拓说过男孩长大应该独立一点之类的话,他觉得刘拓可能听进去了。刘拓也担心父母不支持自己,不太好意思总开口要钱,其实刘家并不拮据。“他明明可以过很好的日子,体体面面的,为什么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这么惨?”出事之后,刘拓妈妈还是忍不住生气,如果还能跟他说说话,她会骂他蠢、傻。气完之后,还是心疼,也只有她会注意那些母亲才能看到的细节——最后一面,她看到儿子脚后跟又裂开了大口子,趾缝里起了大泡又破了,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