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商品“全球卖”,下一步在哪里?
作者: 蒋芷毓“在刀尖上做生意。”广东商人罗松明从事跨境电商贸易7年,过去两年是她从业以来起伏最大的时期。她进入跨境电商行业的时间不算早,却也在短短数年间见证了行业巨变。
早几年,跨境电商商家赚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即便是行业新人,也能迅速上手。罗松明在亚马逊上售卖家用工具和汽摩配件,她从“铺货”做起,只需要大量上传产品,不管质量如何,销售额都“还不错”。到2020年疫情初发,线上消费需求井喷,罗松明的几家店铺销售额翻了接近一番。也是在2020年,跨境电商行业也闯出了知名品牌,希音(SHEIN)、安克创新等在2020年“出圈”,新的企业、资本不断涌入。
转眼到2021年,行业却迅速感到“凉意”。从这一年4月起,全球电商巨头亚马逊封禁了超过600个中国品牌和3000个卖家账号。7月,欧盟增值税大改革正式实施,对大量中国卖家造成冲击。再加上海外消费低迷、Facebook等社交媒体隐私政策出台、PayPal冻结资金事件、物流成本一度高涨,行业迅速出现分化。一批行业大卖家受到影响,甚至被迫关停。
2022年,罗松明店铺的销售额一度下降30%,利润也被压缩到低谷。她开始改变经营策略,从单一的亚马逊平台到开发独立站等多渠道。也不断有人转行,江浙商人张立青在2021年转为服务商,为跨境电商等企业提供算力支持。“行业已经过了野蛮生长的阶段,在经历行业洗牌后,回归到更为理性的状态。”
但快速迭代还在不断发生。从去年底开始,Temu、TikTok Shop等新兴平台备受关注,东南亚、拉美等市场迅速崛起,让不少卖家看到了新的机遇。
当越来越多卖家“逃离”亚马逊之后,中国商品“全球卖”之路如何继续走下去?作为中国供应链出海的重要载体,跨境电商正在酝酿新的变革。
“黑天鹅”层出不穷
“疫情、通胀、灾害、战争,2022年一波波迎面而来的巨浪,把出海人打得头晕眼花。”这是敦煌网招商和品类运营副总裁沈晓燕对2022年的总结。
这与几年前大相径庭。前几年,随着亚马逊对第三方卖家开放物流体系和国内政策的大力扶持,国内一些淘宝商家也纷纷转战亚马逊等跨境电商平台,将淘宝那套打法复制到了跨境电商平台上。不少卖家的感受是,“在跨境电商平台上,可以不夸张地讲,随便抓一把东西都能卖出去。”
从数据上看,过去五年,我国跨境电商高歌猛进——进出口额从2018年的1万亿元,增长到2022年的2.11万亿元。目前,全国已经设立了165个跨境电商综合试验区,成为跨境电商发展的重要载体和平台,覆盖31个省市区。
但好景不长,很多卖家发现亚马逊“做不动了”。在刚进入跨境电商行业时,罗松明选择的是汽配产品。汽配产品竞争激烈,淡旺季明显。在行业景气时,即便是销售淡季,也能维持销量。但从2021年开始,罗松明选择增加家用工具品类,来弥补汽配淡季的空缺。
罗松明有数个店铺,每个店铺有两三百个SKU(最小存货单位),客单价在20美元到150美元区间,除了高单价产品利润能达到30%之外,大部分产品利润都在15%左右。
“过去一年利润降到低谷。”罗松明说,近两年平台费用迅速增长,其中获客成本和物流成本明显上升。在获客上,罗松明主要依靠亚马逊站内流量。亚马逊平台的广告机制是竞价模式,谁出价更高,谁就能获得曝光。“行业越来越内卷,商家出价越来越高。”
罗松明介绍,两年前单次点击广告价格还在0.3~0.5美元,现在已经涨到1.5美元。对于杭州萌宠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谢恩治来说,流量费用也是成倍增长。谢恩治通过跨境电商平台在北美销售宠物用品,2018年创业时,每年的广告投入只需要10万元人民币左右。而现在,即便60%的客户都是老客户,每年也需要投入20万至30万元人民币推流。
一般来说,亚马逊向第三方卖家收取的费用主要有三种:平台中介费、平台广告费、仓储及运输费。财报显示,在其三大支柱业务之外,亚马逊的广告业务也开始快速增长。2022年,亚马逊的广告收入达到377.4亿美元。而2015年,广告收入仅仅10亿美元,增速“坐上了火箭”。
获客成本提升,还伴随着其他平台政策的收紧。2021年,苹果上线隐私新规,iOS 14.5系统新增“App跟踪透明度”功能,对于Facebook等平台的广告投放效果造成极大冲击。此外,海外社交媒体对于中国卖家的监管也趋严。跨境电商平台雨果跨境VP何志勇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由于早期跨境电商存在空包裹等问题,平台政策逐渐严格,中国卖家开通Facebook广告账号,很容易被封禁,增加合规成本。
大幅上涨的还有物流成本。受疫情影响,工厂生产时常被打断。“产品一旦缺货,在平台的排名就会立马下降,曝光也随之下降,客户体验也会下降。”罗松明说,为了补齐货品,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成本调货。加上原材料价格不断上涨,利润越压越薄。
谢恩治去年因货品延迟损失了一笔钱。由于上海港口封堵,谢恩治有一批货晚到了17天。“客户扣了9000美元,等于这个客户一年的生意白做。”过去两年,海运价格一度上涨10倍,谢恩治说,一个货柜运费能达到16000多美元。今年来,物流成本才明显下滑,现在货柜运价在2300美元左右。
库存风险却更为凸显。“疫情期间,客户担心缺货,订货量比较大,加上物流成本高,单件产品的运费暴涨。现在成本降下来了,客户手里的货却卖不动了。”谢恩治说。根据雨果跨境对785位跨境卖家的调研数据,对于2023年的风险因素,21%的卖家最关心库存消化问题。
筋膜枪品牌菠萝君跨境业务负责人李大千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不少企业都在清库存,对利润产生影响。菠萝君是筋膜枪生产的工贸一体型企业,在做跨境电商之前,已在国内电商平台取得头部地位。2020年,菠萝君尝试跨境电商业务时,瞄准的是欧洲市场,当时还在与当地足球队洽谈赞助。一切都欣欣向荣之际,2021年7月,欧盟税改制度正式实施,“对于我们这样的售价在100美元以上的非生活必需品来说,受税改冲击非常明显。”李大千说,这也积压了大量库存,直到去年底圣诞节才销完。
国际形势也对部分平台和卖家影响很大。俄乌冲突后,国际支付平台如Visa等切断了在俄罗斯的支付业务,导致俄罗斯消费者无法通过跨境电商平台购物,部分商家销量也断崖式下降。俄乌冲突的影响还蔓延到非洲,跨境电商平台集酷政府事务部负责人王爱说,俄乌冲突后,加纳货币在2022年贬值了近60%,消费者购买力迅速下降,而集酷在加纳的市场份额达到90%,交易额受到巨大冲击。
“铺货的好时代”结束了
在库存高企的2022年,多渠道分散风险成为了众多卖家的选择。
不仅是2021年的封店潮,“亚马逊每年都在打击中国卖家”,这让很多卖家失去了安全感。
堪称行业分水岭的封店潮发生在2021年5月。国内多家跨境电商在亚马逊的店铺陆续被封,资金和货物同时被冻结,由于此前亚马逊也曾经小规模对违规店铺进行警告和封店等,因此并未引起太大关注。随着有上市公司陆续公告,称受到亚马逊封店风波影响,旗下跨境电商部门可能遭受重大损失,事件开始持续发酵。
当年7月6日,上市公司天泽信息公告,因涉嫌违反亚马逊平台规则,公司旗下跨境电商有棵树2021年度已新增被封或冻结站点数约340个,涉嫌冻结的资金约为1.3亿元。公司每月营业收入已自2021年1月的约4500万元迅速降至5月的近100万元。ST华鼎则在8月5日公告披露,公司全资子公司深圳市通拓科技有限公司多个品牌涉及的店铺被亚马逊暂停销售,资金被冻结,被禁售关闭店铺数共计54个,涉嫌冻结资金4143万元。
对于此次大规模的“封店”事件,亚马逊给出的回答是,这些被封号的店铺存在“操纵用户评论行为”。简单理解,就是这些店铺刷单了,有很多“虚假评论”。
而且,与以往亚马逊仅封杀违规店铺不同,此次亚马逊将封杀范围扩大到品牌,即所有销售该品牌的店铺均被封杀。据深圳市跨境电子商务协会统计,从2021年5月开始,亚马逊平台上被封店的中国卖家超过5万家,已造成行业损失金额预估超千亿元。
不仅是损失惨重的大卖家,整个中国跨境电商行业,从这时才开始意识到,深度依赖亚马逊,是这个行业的最大隐患。
和许多中国商家一样,最开始做跨境电商的罗松明追求的是“薄利多销”。亚马逊商家可以分为铺货型和精品型,铺货型商家“以多取胜”,开设几十个店铺、每天上传几百个产品。当然,产品质量也难以把控,Listing(商品详情页)甚至都不会维护。在获客成本低的时期,这种策略是行得通的,消费者会被低廉的价格吸引下单。
由于产品质量参差不齐,这类商家也容易收到差评。在行业早期,部分中国商家的应对方式是“刷好评”,这也是后续亚马逊封店潮出现的诱因之一。
在刷单时代,通过疯狂的铺货模式快速实现规模化,的确是一条走得通的路径,本质只是将中国供应链最初级的代工厂模式搬到了线上。但封店潮,成了压垮铺货模式的最后一根稻草。封店导致了一些卖家“极高的库存”,短时间根本卖不出去,直接导致了一些公司的倒闭。
亚马逊封店潮后,许多商家开始尝试独立站。罗松明是其中之一,但两年过去,独立站迟迟不见起色。“独立站的好处是推广、引流不受限制,也能分担风险。”罗松明说,但由于网站完全靠站外引流,成本高、效果较差,一直没投入太多成本。
做独立站的难点在于运营独立站的前期流量成本很高,没有亚马逊的流量作为基础,独立站卖家只能通过在Google和Facebook上投放广告给网站导流,但这类平台的流量精准度远不及电商平台高。

菠萝君在今年开始做独立站,李大千介绍,以往跨境商家独立站的思路是爆品站,只靠引流卖货,可能今天卖护手霜,明天卖按摩器,跨度非常大,真正做品牌的很少,导致独立站的稳定性不高。在平台推流受隐私政策限制后,一批独立站卖家受到影响关停。
“很多商家只把独立站作为单一渠道,但做好品牌需要在全渠道包括线下触达用户,反复触达用户才会记住品牌,形成持续购买。”指数资本董事总经理段若畅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另一方面,随着Temu、SHEIN等超级独立站的高速增长、大规模购买流量,中小型独立站的流量成本也迅速上升,从而影响独立站转化效果。
一方面摆脱“重度依赖亚马逊”的标签,另一方面摆脱“铺货”路径依赖,是很多卖家选择的“两条路”,但每一条都不容易走通。
罗松明的几个店铺没被亚马逊关停过,但她也逐渐放弃“铺货”道路,转做精品。“对于铺货卖家来说,压货的成本太高,只要产品有销量,就需要一直备这个产品的货,但很多产品一个月只卖得出几件。”产品过多会耗费罗松明的精力,她希望聚焦在重点产品上。
罗松明是贸易型商家,需要和上游生产厂商合作,这也导致对产品质量的把控相对较弱。“一些产品突破不了销售额的瓶颈,时不时会收到差评,客户体验不是很好,就会造成复购率降低、店铺数据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