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突围就业市场的大学毕业生

作者: 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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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9日,福建福安市赛岐镇象环村的葡萄种植园,返乡创业大学生林恩辉(右二)、陈莉瑾(右一)在推销刚采摘的葡萄。图/新华

“这就是我们甘肃定西的宽粉,吃起来很筋道,是用纯洋芋做的,没有添加别的粉。”27岁的张明霞扎一个丸子头,袖子撸得老高,端一盘用辣椒拌好的定西土豆宽粉站在镜头前。

她在四川工作过半年,但定西口音没变,为了让视频看起来更真实,说几句话,她就得埋头扒拉一口宽粉。身后的晒架上,半身长的宽粉雪白如练,衬得皮肤黝黑的圆脸盘姑娘愈加粗糙。

说张明霞“胖、丑”的人就没断过,她不在乎。土豆粉3斤一包,售价34.9元,煮之前还得泡上6到8个小时。就这么一袋地方土特产,返乡创业的第三年,张明霞用“甘肃胖娃娃在助农”的抖音账号,带出了上过四年大学,又回到泥地里“刨食”的毕业生,越来越多。“我有10万亩有机基地,1000多亩的菌菇基地,这是包括种植业和农业服务在内的‘一产’。我还有核桃油加工生产线、火腿加工生产线、菌菇加工生产线以及机械设备生产,这些属于二产。我的电商产业园里还有旅行社、广告设计公司、电商服务运营公司,这些是三产。”云南漾濞的郭祁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5年,从中南民族大学金融学系毕业后,郭祁琦回到家乡,从卖家乡土特产漾濞核桃干起,一寸一寸地扎进农业。如今,他刚满30岁,与表哥一起经营着六家公司,对各类农业政策、科技项目、操作细节如数家珍。

“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跟农业有关,新农业是大势所趋,从事三农行业也会有很多新的政策(扶持)。”选择返乡的“00后”扬州大学毕业生陈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连续几年政策引导的影响逐渐显现。“大学生返乡创业”“当代大学生返乡现状”“回农村的年轻人”,抖音、哔哩哔哩等平台上,有越来越多年轻人用视频记录分享自己的返乡日常。

主动或被动地返乡究竟意味着什么?青年失业率上升的背景下,这是不是一条值得鼓励和探索的“就业路径”?对于这些问题,那些更早返乡的年轻人尝试给出答案。

来自乡村的隐痛与机会

定西,古丝绸之路重镇,甘肃省会兰州市的“东大门”,因地处青藏高原、蒙新荒漠和东南季风区汇合之处,有独特的土壤和气候条件,成为全国最适宜马铃薯种植的三大区域之一,被称为“中国马铃薯之乡”。被当地人称作“洋芋”的定西马铃薯,形整、质优、储存期长、淀粉含量高,享誉世界。

但在张明霞的记忆里,定西洋芋带来的不是骄傲,而是隐痛。她所在的陇西县,农民在高原上开出旱作梯田。没有大路,交通不便,每到土豆成熟,外来的收购商总要压价。“爸妈觉得收购商给的价格低,想多要两分钱,收购商就说,烂在地里去吧。”

“为什么大学毕业不去大城市工作,却待在农村,是不是想啃老?”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张明霞端着一碗土豆粉,特意录了一条视频:“我知道爸爸妈妈凌晨五六点钟就背着干粮去地里干活了,他们过得很辛苦,但是一直都没有放弃过,所以毕业以后我选择了农村电商,想要和他们一起并肩奋斗,也可以让农产品有一个更好的销路。”

杨小强决定做农村电商,则是因为天水当地的特产花牛苹果。大专毕业后,他留在天水做电工,有一次,一位外地来的主播到天水直播卖花牛苹果,熟悉农户的杨小强帮着联络。直播结束后,农户问杨小强:“人家外地人都能卖这么好,你们这些本地娃娃,就不能试试吗?”和张明霞的父母为洋芋愁销路一样,因为果子滞销,每年都有农户被迫放弃,挖掉田里的苹果树。

郭祁琦则总是想起大二的那个暑假,他跟着从职业高中毕业的表哥“进社会历练”,因为曾向长春的欧亚超市卖过漾濞核桃,采购经理又找到他们,希望由他们帮忙,到漾濞隔壁盛产柑橘的宾川县采购一批柑橘。

为了找到口感最好的货源,找了一下午柑橘的郭祁琦试吃到鼻血直流,“舌头都要麻木了。”好不容易盯完一天,要付款时,才发现自己揣来的2万元远远不够。没有拿到足额货款,农户不肯放他走,郭祁琦解释也没用,只能反复协调,由采购方汇来全款,收到款子的农户再三确认,这笔订单才终于完成。

“为什么家乡会这么落后?我无法理解。”专业的金融知识与农村的现实在他身上断裂开来,从那时起,他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我读的不是顶尖的学校,毕业后可以去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或者考个公务员。但北上广不缺人才,而家乡这么落后,我回来,机会应该更多。”

但这是郭祁琦的“官方说法”。事实上,大三那一年,微商刚刚兴起,郭祁琦就利用微店卖漾濞核桃。销售最好的时候,一个月的利润就有两万元。此后,他的学费、路费都靠自己卖核桃来挣。“我们整个家族都是很普通的家庭。我父母的兄弟姐妹都还留在大山里。“用经商来改变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这是最快的。”郭祁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不仅是云南这种西南边陲,出身江苏淮阴农村的大学生陈乐也被自己看到的乡村现实所困扰。“80后不愿种地,90后很多人都去了大城市,我们00后很多人会把小麦当成韭菜。现在从事农业的,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农人,甚至还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农村根本看不见年轻人,更别提田里了。大部分老农人种地根本挣不到钱,有时候辛苦一年,连本都回不了。”

在扬州大学,陈乐学习的是畜牧专业。在他看来,处境最好的同学,是到专业对口的养殖场工作,能获得较高的收入。还有不少同学在准备考研,也有相当比例的人回到家乡县城准备考事业编,余下的则在读书的城市“随便找个工作干一干”。

近两年,应届毕业生面临严峻的就业形势。教育部数据显示,2023年全国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158万人。国家统计局7月17日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6月,16~24岁劳动力调查失业率为21.3%,相较5月增加0.5个百分点,连续三个月创2018年有统计以来的新高。

如何在就业市场中突围?是1158万毕业生面临的“社会第一课”。

“秒变小学生”

“我是个00后,今年刚毕业,我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回家种地了。”3月7日,决心成为一名“新农人”的扬州大学毕业生陈乐,用一条抖音短视频公布了自己的决定。

以陈乐为代表的“00后”毕业生,选择成为新农人,离不开政策的助推。早在2019年12月10日,人社部、财政部、农业农村部发布《关于进一步推动返乡入乡创业工作的意见》。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支持年轻人返乡创业,参与乡村振兴的政策持续出台。

“大学生怎么了?只要你干了农业,秒变小学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乐的视频都是记录自己作为“农业小学生”是如何在瓜棚里学习。

要给西瓜打药,陈乐才知道,他在视频里看到的那种全自动化大棚,投资额动辄就要上百万元。而表哥的大棚里,农药装在一只固定位置的大水箱里,要打完整个大棚,需要人拿着水管来回走动喷洒。打药意味着在大棚里站一整天,忙完一天,腰酸背痛,呼吸道也会不舒服。

要给西瓜授粉,陈乐才第一次知道,花朵还分为公花和母花。操作时,要把公花摘下来,把公花上的花粉一点一点涂在母花上。“母花的花蕊上都必须得涂到,这是非常精细的工作,必须得靠人力一朵一朵地涂过去。”陈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授粉直接关系到西瓜的收成,为此,表哥不敢将工作交给雇来帮工的工人,也不肯让初来乍到的陈乐直接上手。

陈乐观察学习了两天,才被允许操作。60亩大棚西瓜的授粉,全靠表哥、陈乐和阿姨三人一起完成。陈乐自诩是不怕吃苦的农村娃,可授粉结束,他得休整一整天才能缓过劲来。

但陈乐觉得,这还只是最初级的挑战。他的最终目的,是通过短视频,为家里低附加值的农产品搭建一个可以获取更高利润的零售渠道。这意味着他需要输出更吸引人的内容,获得更大流量。仅有流量还不够,“你的账号应该更加人格化,成为粉丝的朋友,只有这样,才能建立信任,才能把你的东西卖给他们。”

陈乐的尝试并不顺利。因为他太年轻,又缺少经验,要输出西瓜种植技巧等内容,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比不上抖音里四五十岁的老农人面孔。他本希望能在今年5月西瓜上市的季节积累足以支撑零售的粉丝数量,但效果不及预期,他感到挫败。

陈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要成功打通从种植、内容生产到销售的链路,仅仅亲力亲为地参与种植,展现劳作过程是不够的。在他看来,要成功做起一个“新农人”账号,就不能只作为一个边缘角色,自己必须得是一片农田的主人,为农田和产出全权负责,只有这样,做出的内容才足够真实,才有说服力和生命力。

但问题在于,要独立成为一片农田的主人,就意味着土地承包、农资购置,这都需要资金。陈乐刚毕业,没有足够的积蓄,需要靠兼职工作来支撑他做短视频的支出,独立经营农田则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靠网贷启动

决定做电商后,杨小强给四个散落各地的好朋友打了电话,张明霞是其中之一。

五个出身农村的大学生,在天水的校园里结下深厚的友谊。“进了本科院校,你可能会发现大家都在学习。但进了我们这样的专科学校,同学都在谈恋爱,都在玩。”杨小强发现,在这样的环境里,同学会迅速分化成两个群体,一群人沉溺在玩乐里,另一群人则四处寻找出路。

“只能做小生意。”达成一致的五个人,送过外卖,收发过快递,还卖过花牛苹果。最终,他们发现,能稳赚不赔的,还是收废品。有人毕业了,他们就去收那些被丢弃的书本,再从里面分拣出小说,一部分卖废品,另一部分卖二手书。在那样拮据和青涩的生活里,理性、沉稳的杨小强成了小团体的“主心骨”。因此,毕业两年后,虽然五个人各自有了工作,但杨小强的一个电话,就能叫回所有人。

只有投入,没有回报,在拥有足够的粉丝和流量以前,他们需要熬过漫长的启动期。2020年,孤注一掷的五个人,只能靠打零工来维持运转。卸一吨货,价钱最好的时候,也只有47块钱。最险的一次,几个人一起从车上跌落,摔得好几天都走不了路。“我们干日结,纯苦力。”杨小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五个口袋空空的年轻人别无选择。对张明霞来说,那是一段极度黑暗的日子。四个男孩做苦力来支持她拍视频,她不知道自己要拍点儿什么才能获得关注,着急的时候,她就一起去打零工,“分拣一晚上快递,回来得睡三天才能缓过来。”为了省钱,他们只吃馒头榨菜。

坚持了几个月后,张明霞站在腾格里沙漠与绿洲交界的边缘,黝黑黝黑。她戴一顶草帽,捧一只金灿灿的小蜜瓜,就像她给自己取的昵称“胖娃娃”。“这次大家相信这是沙漠边缘产的瓜了吧?”也许是因为画面足够有说服力,有一天晚上,四个男孩子打完工回家,发现直播间居然有了五万元的销售。

但兴奋没有持续太久,销量起得猝不及防,他们备货不多,只能临时四处寻找货源,没有足够的货款,也得想办法硬凑。

找同学朋友几百、几千地借,钱凑不够,杨小强只能网贷。“上学的时候,我看同学用网贷买球鞋,我就想,为啥要借钱来花?没想到,为了创业,我也得贷那么多款。”杨小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虽然能还上,但借得太多了,“十几个平台,征信是花的,以至于现在想走正规渠道贷款都贷不了。”

一年下来,账号的粉丝数量和店铺的销售都有了起色,可一算账,五个人还是赔了20多万,直接导致另外三个成员退出。

他们栽在熟悉的苹果上。读书时就卖过的花牛苹果,直播间的销售足够好,可由于苹果抢手,头一天的成本价格还是一斤六七毛钱,第二天就涨到了一块五一斤。农产品利润本就微薄,“一斤涨个几毛钱,就赔完了。”杨小强回忆。

等到销售静宁县特产红富士,他们吸取花牛苹果的教训,决定先囤货。花牛苹果和静宁富士在当地都非常有名,虽然静宁富士的价格要比花牛苹果高,但杨小强想,既然能把花牛苹果卖出去,静宁富士应该也没问题。他们每天都去收货,到手就存放进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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