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土里寻找夏朝

作者: 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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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藏二里头文化陶器。图/中新

早上7点半,村里的女人们走进院子,在阳光尚未照射到的角落里,坐在小板凳上,清洗着浸在水桶里的陶片,用刷子拂去表面板结的泥土。院子另一头的槐树下,开凿了一个一米多深的水坑,几个女人坐在坑边,搓洗着泥土,炭化的谷粒逐渐浮出水面。

这是一种高校考古专业学生需要专门学习的考古技能,用来收集肉眼已不可辨的远古植物残留,名叫“浮选”。

在河南洛阳偃师二里头村,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二里头工作队拥有一个独立的院子,前院是整理、分类出土物的地方,堆满蓝色货箱,装着一箱箱陶片、兽骨和贝壳。后院种着一片竹林和西红柿,办公室、实验室、宿舍、食堂等都在两层小楼里。院子已经用了30多年,树木参天。

这时,另一些女人也上工了。在不远处的田野里,她们戴着草帽,蹲在一人多深的土坑底部,用手铲在土里挖掘。考古是这些农村妇女的看家本领。一些经验丰富的村民,练出了敏锐的眼光,能看出土壤中不甚明显的颜色差别,分辨不同时代的地层。考古队收入不高,村里男人很少干,一线发掘人员九成都是女工。人们熟知的考古学家、考古领队,并非总是拿着手铲在坑里挖土,日常发掘基本依靠村民。

与一些设施豪华的考古队相比,二里头考古队条件十分简陋,食堂雇了两个村民做饭,吃的是馒头、玉米和小米粥,菜则有什么吃什么。曾经有文物系统领导说,二里头考古队的条件,在全国也就属于中等偏下水平。

这与二里头遗址在考古界的地位完全不相称,对比其在整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更是低调得过分。

二里头遗址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广域王权国家的都城。村民们淘洗的陶片,曾握在3000多年前的先民手中,那些陶制成的容器被用来煮饭和饮酒。一种被广为接受的观点认为,二里头归属的国家是夏朝。

然而夏朝——这个文献所记载的中国第一个世袭制王朝——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谜底,或许就在这片田野之下,就在村民手中。

在“夏都”的地底

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二里头工作队队长赵海涛,开着越野车在二里头遗址公园转了一圈。缓慢行进中,他指向右边一棵树,中国迄今最早的青铜爵就在那发现的,那是赵芝荃当考古队长时代的事;他指向左侧车窗外的两棵杨树,中国最早的青铜鼎就在那里发现的,那是郑光队长时代的事;车经过一处十字路口,有“中国最早的十字路口”之称,那是许宏队长时代的发现;他又指向左侧的远处,一片小土坡下,发现了一条古代道路,为揭开多网格式城市布局提供了新证据,这是赵海涛当队长这几年的新发现。最后,他在2号宫殿原址复原处停下了车。

傍晚的光线变得柔和,出现在晚霞中的是一片半人高的残垣断壁。围墙嵌套着房基,一圈栈道环绕四周,偶尔有饭后散步的村民上去走几圈。

这里是中国最早的王朝都城的宫殿基址,地位堪比明清紫禁城里的殿宇。通过立在现场的说明牌,很容易获得这些基本信息,但要真正感受它的往昔,你需要一种参观此类上古遗址的必备能力:想象力。

现在,请发挥想象吧:

这间宫殿一侧回廊就有17根木柱,总面积超过4000平方米,顶着茅草铺盖的大屋顶,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恢弘。地面上安装了陶质的排水管道和石板砌成的排水沟,保证排水通畅。贵族们进进出出,穿得与众不同的那位是祭司,腰腹上系着绿光盈盈的铜牌饰,举着大玉片,有一臂之长。祭祀是这里最重要的仪式,甚至很多日常政务的进行,也都伴随着祭祀活动。他们在宫殿周边挖出了一个个坑,埋进猪、狗,以及被砍去手足的人牲。

2号宫殿的旁边,还有座面积更大的1号宫殿,以及其他附属建筑。宫城向外,北面几百米有专门的祭祀区,南边是忙忙碌碌的铜器、绿松石器等器物加工作坊。这些为王国服务的部门,都整齐地安排在九宫格的“格子”里。格子的分界线是纵横交错的道路,最宽处有近20米,超过今天的双向四车道宽度。

今天的人们暂且称宫城里的建筑为宫殿,但还不确切它们的真实功能,或许是朝堂、殿宇,或许是宗庙。总之,在当时二里头人的心里,这里就是“天下之中”。

这一天,遗址公园里的两个考古工地正在发掘中,村民和考古专业实习生正在工地上挖土。穿过挂着“考古重地、闲人免进”警示牌的铁门,赵海涛走进一片制骨作坊的遗址。

他穿着宽大的运动裤和polo衫,站在探方上面,手指着地面熟练地指点,对考古系的实习生说:这里是一段道路,紧贴着的是墙垣,顺着墙垣里侧埋了一座小墓,墙垣延伸至远处的栈道……而他手指的所有位置,都是黄土,未经训练的眼睛看上去几无差别。此时的考古队长,显露出一种通灵般的神采。赵海涛蹲下身子,用手指拂拭一块嵌在土里的陶器残片,陶片逐渐露出粗糙的刮抹纹表面。“这不是二里头文化的,”他拍掉手上的土说,“是东夷的陶器。”二里头都城末期被弃用前,来自今天山东的东夷人入侵过此地,留下了东方的岳石文化陶器。

这个搭着遮阳篷、面积不过100平方米的作坊遗址,隐藏着一个秘密。线索就出现在赵海涛脚下的一片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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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头遗址公园内的宫城区2号宫殿基址。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他站立的地方,原本是一道墙基,墙基外侧,紧贴着道路。这里是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北角,而路口其他三个角,除了西南角已经被破坏殆尽,另两个角上也找到了墙垣遗迹。这意味着,在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上,应该都有墙,当时的道路两侧都建有围墙,围墙内是不同功能区。居中是宫城,其他区或为手工作坊区,或为祭祀区等区域,也有贵族居住和埋葬区。

方正、规整的城市布局越发清晰起来。紧接着,另一个重要发现也浮出水面。在遗址核心区的西北、东北方向,考古队又发现了两段道路遗迹,并不在原先发现的“井”字型4条道路上,而与那4条路似乎又能组成一个规整的九宫格,并有可能继续向外拓展,延伸出更辽阔的多网格布局。

在中国城市规划史上,这是史无前例的宏大布局。比二里头遗址更早的那些城邦,规划远没有这么严谨,宫城之外几乎没有工整的布局,更遑论如此遵循几何标准的城建工程。

勘测结果显示了多网格布局的更多奥秘。在九宫格里,中心宫城那一格面积最大,南北侧“格子”与宫城的宽度相等,但长度少了四五十米;东西侧“格子”与宫城的长度相等,宽度则降了二三十米。总之,虽然都是方格子,但其他功能区一定比宫城略小,这应该是为了凸显宫城等级的有意为之。

由几条道路和城墙揭开的多网格式都邑格局,是二里头遗址布局方面最重要的新发现,获评2022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是自2004年以来,二里头遗址第二次获评这一最高奖项。

这种格局看上去很眼熟,形似唐长安、洛阳城的里坊格局,但又不尽相同。赵海涛说,长安、洛阳的里坊独立于皇城之外,不是城市最重要的部分,而二里头的九宫格包含宫城,等级秩序蕴含其中,后来的偃师商城、郑州商城、新郑望京楼、安阳殷墟等遗址倒是与此相似。也许表明,二里头的多网格式布局后来被商周城市继承了。

当时在九宫格内外生活的人们,过着怎样的日常,如今通过考古发现已经能部分还原。他们穿着纺织的麻制衣物,贵族戴着帽子、项链和耳坠。平民主要吃小米,贵族能吃上水稻和小麦,水稻和小麦也被他们用来酿酒。二里头人喜爱喝酒,常常举办宴饮活动,高级贵族用青铜酒器,低级贵族用陶酒器。他们饲养着猪、牛、羊、狗等动物,也常常猎鹿为食。

根据一项对二里头人骨的研究,二里头的三成多居民可能都不是本土人,意味着二里头人的来源相当广泛,这是一个接纳四方的大都会。

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里,陈列着那些二里头人使用过的物品。一眼看上去,无非是一些残破的陶鼎,原始的铜器,随葬品不多的墓葬。仔细看一看展牌,你才会发现,那只其貌不扬的暗黑色铜鼎,竟是中国迄今发现的第一只青铜鼎,司母戊鼎是它的后裔;那个不知有什么用途的牙璋,后来传播到整个南中国乃至东南亚,显示了二里头文化浩瀚的辐射力。

读懂这些,心底便会泛起一阵低音的震颤:这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争辩、文献与铁证

只要进入偃师区的地界,你就会被浓浓的夏朝气息笼罩。夏都大桥、夏都工业园、中国夏园……各种地名都自豪地提醒着这里是夏的故土。最近几年偃师最热门的旅游景点,也与夏有关——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

博物馆把着遗址公园南侧,考古队驻地把着公园北侧。遗址公园将二里头遗址的核心区囊括在内,64年来最重要的发掘都在这里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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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河南偃师,二里头考古队驻地等待整理的陶片。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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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仓储式陈列着二里头遗址出土文物。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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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头都邑骨角器加工作坊局部。供图/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二里头工作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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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头考古队驻地里浮选出的炭化谷粒。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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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定名就可以看出,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对夏文化的确认,内部展陈更是如此。其中一个展厅出现了这样一段话,完成了多少考古和历史学者始终不敢跨出的那一步:

“长江流域的后石家河文化遗址、淮河流域的禹会村遗址,留下了禹征三苗、禹会涂山的历史记忆。黄河流域的王城岗、瓦店、古城寨、新砦、二里头和尸乡沟等遗址,印证了禹都阳城、启享钧台、后羿代夏、少康中兴、桀居斟鄩以及成汤代夏等一系列夏代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

有夏之居、邦国林立的中原沃土,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的多重证据一次次在这里汇集。中华文明多元文化在经历了漫长发展和交融后,终于在河洛之间形成王朝国家肇始的中心。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世袭制王朝在这里登上舞台。”

这些文字将考古遗址和文献记载一一大胆地对应起来,以大开大合的气势构建了考古中的夏代史。可是,如果历史真的这么简单明晰就好了,也就不会存在持续至今的无数争论。从传说到信史的一步,受学术规范约束,学人不敢轻易跨越。

在中国考古史上,关于二里头和夏的问题,酿成了迄今最大规模的一场学术争论。几十年中,“同门反目”“同室操戈”不断上演,形成一道学术奇观。争论起始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学者徐旭生发现二里头遗址,七八十年代达到高潮,90年代“夏商周断代工程”实施之后逐渐冷却,如今仍有零星讨论和新的意见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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