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的蓝天救援队

作者: 张馨予

混乱中的蓝天救援队0

2月10日,中国蓝天救援队队员在土耳其马拉蒂亚省参与搜救。图/视觉中国

蓝天救援队正在陷入史无前例的混乱。在一起受到全国关注的失踪案发生后,这件事被越来越多的人察觉。

10月初,一名4岁半的女孩在上海南汇新城海滩走失,上海蓝天救援队接到委托,开展了搜救任务。几天后,这支队伍发布了中止搜救的声明。很快,另一支号称上海蓝天救援队的队伍也发布了声明,指出对方不代表蓝天救援队官方,蓝天救援队还在持续救援。“真假美猴王?李逵和李鬼?”两支蓝天救援队发出了前后矛盾的消息,让关注此事的人们糊涂了。

远在广西的桂林蓝天救援队队长莫日华对这种混乱已司空见惯。2020年至今,蓝天救援队的内部纷争已持续了三年多。这段时间里,北京蓝天救援队原法人代表、理事长张勇被罢免职务并开除队籍,北京蓝天救援队队长曹伟伟成为新的法人代表和理事长。两人在社交媒体上指控对方存在不当行为,分别提起了诉讼。

在蓝天救援队的体系中,张勇和曹伟伟各有追随的队伍,“蓝天”已经产生了分裂。

莫日华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是道听途说”,但蓝天救援队的分裂在民间救援的圈子里已经传开了。“以前出任务,说我们是蓝天救援队的,都有自豪感;现在一说我们是蓝天救援队的,别人就问‘你们官司打完没有’,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莫日华不明白,原本大家都是在做公益,为什么闹成了这样。

在民间救援的圈子,“蓝天”的名号格外响亮。蓝天救援队是国内最大的民间救援组织,拥有接近1000支队伍,登记在册的志愿者超过5万名。武汉、郑州、涿州、尼泊尔、土耳其……蓝天救援队几乎出现在国内每一个重大自然灾害的现场,也常常远赴他国参与国际救援。

平澜公益基金会创始人邱莉莉是北京蓝天救援队的创始人之一和首任法人代表,她把中国民间救援队的圈子形容为金庸笔下的江湖世界。“有少林,有武当,有峨眉,每个派别都有爱恨情仇,派别之间有各种联系。最关键的是价值观的一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在这个江湖中,蓝天救援队是公认的“名门大派”。但是现在,没有人能说清,蓝天救援队还要在混乱中度过多久,这一切又会给它自身带来怎样的反噬。

迅速扩张

9月23日和24日,江西上饶,一场集结了全国400多支蓝天救援队队长的会议召开了。这是一次由上饶市蓝天救援队召开的经验交流会,张勇全程参与——他是会议背后的重要推动者,也是每一张队长合照里站在最中间的一个。他认为,这次会议将是蓝天救援队发展的里程碑。

张勇在会议中反复强调,蓝天救援队到了瓶颈期,已经出现初心不纯、技术偏差、纪律涣散、事故多发等实际问题,所以必须要做出一些总结和调整。张勇对《中国新闻周刊》也做了同样的反思,这几年蓝天救援队的无序扩张,是很多问题产生的根源,“我们的队伍迅速在全国建立起来了,但这是一个粗放式的发展,留下了很多隐患”。

从蓝天救援队的发展史来看,迅速扩张似乎是一种很难避免的结果。

故事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开头。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8.0级地震,接下来的几十天,超过130万名志愿者自发深入灾区开展救援,2008年后来也被称为“中国志愿服务元年”。网名为“远山”的张勇和几位热爱户外运动的驴友一起进入汶川,他们遇到了来自各地的志愿者,萌发了建立民间救援队的想法。回去后,志愿者们在各地建立了救援队,都叫“蓝天”。除了张勇、邱莉莉等人在2008年11月成立的北京蓝天救援队,青海蓝天救援队、厦门蓝天救援队等队伍也在2008年成立。

随后几年,各地又陆续出现了许多以“蓝天”为名的民间救援队,大家逐渐形成了一个兄弟联盟。

2008年,网名为“农民”的李延照和青岛几名无线电爱好者成立了民间救援组织“青岛一七五军团”,隔年,这个民间救援组织和蓝天救援队有了最初的接触和合作。2011年,他们将名称改为“青岛红十字蓝天救援队”。

1965年出生的“老仔”曹春雨是安徽阜阳的企业家。2010年4月14日,玉树发生7.1级地震,他看到灾区需要挖掘机等大型设备的消息,“这些我都有啊”。于是曹春雨和自己的大哥等一行7人带着设备,自发前往玉树救灾。在救援现场,曹春雨遇到了一些陌生人,他好奇:“你是哪里的?”“我是蓝天的。”“蓝天是干啥的?”对方和他一一做了介绍。当时曹春雨没地方住,蓝天救援队的志愿者邀请他到队里的营地住下。从玉树回去后,曹春雨就建立了阜阳蓝天救援队,这是安徽第一支民间救援组织。

莫日华在2014年初识“蓝天”。2014年1月11日,云南香格里拉古城发生大火,当时莫日华正在香格里拉经营民宿。在救灾现场,莫日华看到了很多穿蓝色制服的人,留心一问才知道,他们不是消防队员,也不来自部队,而是志愿者。莫日华有几个总一起组织户外徒步和攀登雪山的朋友,大家掌握一些攀爬、绳索、医疗技能,也曾在户外活动中帮助中暑的、被蛇咬的、摔骨折的人。因为工作原因回到老家桂林后,莫日华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拍即合,在2014年9月成立了桂林蓝天救援队。

关于那几年全国各地涌现蓝天救援队的原因,青岛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长李延照这样总结:民间救援组织有趋光性,当蓝天救援队掌握了一些资源的时候,势必会有很多团队趋光而来,“如果做一支新队伍,很难快速成长为一支有认知度的救援队,但是借助蓝天的光,新队伍很快就可以借光而行,不用自己再生火”。

新队伍加入蓝天救援队体系的好处显而易见。“如果我们没有加入蓝天救援队,从零开始建立一个新的队伍,等于要摸着石头过河,过程中可能就‘掉’到河里了。”莫日华认为,蓝天救援队的体系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可以拿来借鉴的经验,比如如何培训新技能,比如前往不同的灾难现场要如何准备,还能够在购置装备时为大家谈下比较优惠的价格,能够大大提升队伍建设的效率,同时减少队伍建设的成本。

新队伍和蓝天救援队是双向奔赴的。2012年加入北京蓝天救援队后,曹伟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张勇的助理。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2014年开始,蓝天救援队的目标是要在全国建立队伍,具体说来,一旦有灾难发生,蓝天救援队接到消息后要在3分钟之内响应,5分钟岗位就绪,3小时以内到达现场开展救援,“所以我们想要迅速扩张队伍,哪里需要救援,哪里就有我们”。

在2014年9月,国内共有108支蓝天救援队。而到当下,这个数字是接近1000支。在民间救援力量蓬勃发展的草莽时代,迅速扩张是好事,但也成为了双刃剑。张勇在近几年的反思中不断提及这一点。

今年8月,结束涿州水灾救援后,张勇在朋友圈发表长文,“我们没有跟上,大团队的问题是粗犷发展,不好刹车……队伍发展到1000支,素质却整体下滑”。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5年前,蓝天救援队在民众的印象中还是非常专业的,这5年间,很多优秀的民间救援队后来居上,在纪律、队伍建设、专业性等各方面都做得不错,而蓝天救援队却在原地踏步,整体素质还在下降。

这种下滑与迅速扩张有关,也与蓝天内部早有端倪的持续分裂密切相关。

混乱中的蓝天救援队1
9月下旬,张勇在江西上饶市参加蓝天救援队的经验交流会。(视频截图)

不可避免的分裂

在上饶的会议上,张勇协同参会的几百支队伍公布了“蓝天救援”的新标识,相当于和使用“BSR”(Blue Sky Rescue)标识、追随曹伟伟的蓝天救援队进行了切割。接下来的10月,张勇在自己的公众号“远山说”连续很多天发了一样的文章,宣告蓝天救援队标识系统的更换。

作为反击,由曹伟伟担任法人代表的北京蓝天救援队于10月1日在公众号发布文章,称蓝天救援队的相关标志、标识并未更新或变更,“张勇因违纪被北京蓝天开除,无权继续使用蓝天救援相关标志、标识”。

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蓝天救援队队长,一部分已经开始使用张勇宣告的“蓝天救援”的新标识,一部分还在坚持使用“BSR”的标识。

至此,蓝天救援队的分裂从过去的暗潮汹涌变成明面上的泾渭分明。张勇与曹伟伟为何走向决裂?所有对《中国新闻周刊》谈及此事的人给出了不同的故事版本。有人提到情感纠葛,有人提到财务问题,有人提到利益之争,中间的情节甚至涉及公章争夺。两位当事人在对话中回避了导致纠纷的核心原因,只是反复贬损对方的品格。

对于这种现状,见证了蓝天救援队十几年发展的“老人”并不意外。这些年来,蓝天救援队内部持续在发生小的分裂。许多地方的蓝天救援队名为“蓝天”,实际上已经是完全独立的队伍。

青岛红十字蓝天救援队的退出在其中颇具代表性。这支队伍2011年加入“蓝天”,2013年就退出了。李延照说,当时,他们就认为“蓝天救援发展中存在严重的浮躁造神与盲目崇拜问题”,因此在2013年年底的队委会上,团队一致通过了退出蓝天救援体系架构的决议。

造神与崇拜确实是蓝天救援队曾经的一种宣传手段,大约始于2012年。曹伟伟回忆,刚进入蓝天救援队时,她就听大家说,张勇卖掉了房子,拿出全部家当做公益,大家都格外佩服他。“我学过市场管理,对于人物包装非常有经验。去了蓝天之后,我说任何团队的发展都要有一个领头羊,所以一定要把张勇包装成团队的灵魂。谁从外地过来想见他,都得先预约。所有媒体采访,全部都给张勇一个人。一定要对外宣传,张勇为了蓝天付出了多少。”

不过,真正在蓝天救援队内部造成较大的分裂的,是2014年的《阜阳公约》。这一年9月,国内108支蓝天救援队全部来到阜阳参加全国队长会议,签署《阜阳公约》。这份公约在蓝天救援队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让蓝天救援队的队员接受统一理念,在大型救援行动中要服从统一协调指挥,把蓝天救援队不做商业的理念白纸黑字写了出来,同时,公约也改变了过去各地蓝天救援队“联盟”的属性。

《阜阳公约》第四条写道:“蓝天救援队总部与全国各地蓝天队伍的关系是直属管理关系,不是联盟关系。蓝天各地申请建队由总队派出联络官进行审核和考察,符合蓝天建队标准经批准可以建队……各地蓝天队伍的日常管理独立运作总部不参与管理,组织架构的变更及时上报总部备案。”

北京蓝天救援队和全国各地蓝天队伍直属管理的关系,在后来被认定为不合法。2016年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改革社会组织管理制度促进社会组织健康有序发展的意见》中明确规定,严禁社会组织之间建立垂直领导或变相垂直领导关系,严禁社会组织设立地域性分支机构。

《阜阳公约》的第四条后来也将“直属管理”的说法更正为“品牌授权”,北京蓝天救援队是品牌方,形成“北京队、各省品牌督导官、地方队”的结构。

曹伟伟说,《阜阳公约》签署前,几位蓝天救援队的核心成员和律师开了一次团队会,认为这样的管理方式更有利于蓝天救援队的发展,而《阜阳公约》也把张勇“真正抬到了一个老大的位置”。

混乱中的蓝天救援队2
8月12日,北京市强降雨抢险救灾中英勇牺牲的蓝天救援队队员王宏春、刘建民烈士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市房山区殡仪馆举行。图/视觉中国

李延照拒绝签署这份在他看来具有霸王条款性质的公约。尽管青岛红十字蓝天救援队在2013年就决定离开,但队伍并未发表退出蓝天架构的声明,直到《阜阳公约》,青岛红十字蓝天救援队才与蓝天救援体系决裂。2018年,这支元老级队伍对外宣布使用“青岛红十字搜救队”的队名,与蓝天救援体系划清界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