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重启:修复汽车供应链
作者: 陈惟杉 石晗旭从3月之后,吉林、上海等中国汽车工业的核心城市里,曾经繁忙的流水线陆续停了下来。3月中旬,一汽集团在长春市的五大整车工厂因疫情防控全部停产。3月28日特斯拉暂停了其位于上海的工厂生产,上汽旗下的多家整车厂也纷纷减产或停业。
“对于汽车业而言,这一次遇到的挑战远甚于2020年疫情暴发之初”,这几乎是所有受访者的共识。上海已经发布两批复工复产“白名单”企业,汽车产业链企业无疑是其中的重头,但是要重启整条产业链远非签发一张复工证或者通行证就能做到。当下,复工复产的整车厂与供应商往往储备了充足的防疫物资、生活物资,但尴尬的是,不少企业的生产物料不足,甚至已经见底。
汽车是中国实体经济的支柱产业,而上海是中国汽车工业“心脏地带”。上海的汽车业不仅关乎上海自身,也是整个汽车供应链的关键节点。中国汽车流通协会汽车市场研究分会(乘联会)秘书长崔东树预期,今年全国乘用车销量可能为零增长。随着复工按下启动键,汽车产能开始缓慢爬坡,但如何修复供应链和重拾消费者信心,仍然考验整个中国汽车工业。
产量下跌,但并未停摆
陈虎是爱尔铃克铃尔汽车部件(中国)有限公司(下称“爱尔铃克铃尔”)总经理,这是一家总部位于德国的汽车零部件供应商。坐落于苏州高新区的工厂主要生产橡塑和轻量化产品、隔热降噪产品,以及高性能工程塑料,包括PTFE相关产品。PTFE更为人们所熟知的名称是特氟龙,应用于不粘锅,也是汽车发动机机油泵内密封件的主要材料。
短暂的五一假期过后,工厂即将部分复工。2020年疫情暴发之初,爱尔铃克铃尔管理层便已成立疫情防控小组,根据实际情况采取力度不同的防疫措施,从员工进入公司,到车间操作、餐厅用餐、物流管理、收货消杀、样本检验等环节,均有三个不同等级的防控措施,第三等级防疫措施就是停产。
2022年春节过后,毗邻上海的苏州疫情偶有抬头。陈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企业已经做好封闭生产预案,储备了行军床、睡袋、个人洗漱包等物资,制定了整套流程,并且已经内部动员,如果需要可以随时启动封闭生产。”所幸,上海疫情暴发后,爱尔铃克铃尔的防疫措施始终维持在第二等级,每周一、三、五公司会请核酸检测机构到公司进行全员核酸检测,500名员工仍然可正常上下班。
相比上海的汽车零部件供应商已算幸运,但是谈及4月,陈虎只有苦笑。“原本预计4月产值5800万元,实现2500万元,只相当于计划产值的40%左右。没有停工停产,但是严重减产”。
“严重减产”的原因是客户需求减少,“尽管客户遍布全国,但长三角是最重要的客户群所在地之一,4月前三周,上海整车厂的需求为零,直到下旬需求才陆续释放。”按照陈虎的估算,当月客户需求锐减至四成。
2021年,上海汽车总产量为283.32万辆,约占全国汽车总产量的10.7%。上汽集团四家整车企业中的三家,上汽乘用车、上汽大众、上汽通用,均在上海建有工厂,外加特斯拉,四家整车厂年规划产能超240万辆。但是从3月28日开始,特斯拉等整车厂陆续停产、减产。
整车厂需求减少,也体现在上汽集团披露的4月产销数据中:扣除位于广西的上汽通用五菱和海外工厂业绩后,上汽集团四家整车企业(除前述三家外还包括上汽大通)产量同比下跌71%,销量同比下跌69%。
疫情带来的冲击并非单向,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碰到池壁后会反弹。上海整车厂停产波及上下游,同时,位于上海的众多汽车零部件厂商也受困于停工停产,供应量锐减。汽车产业中任何一个环节断裂都会如蝴蝶扇动翅膀,影响整条产业链。
其实,上海汽车产业并未在4月完全停摆。有长期服务于汽车产业的上海市政府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一些汽车产业聚集区,如嘉定区安亭镇,政府与一些头部企业有所沟通,希望他们尽量压缩留厂员工数量,保持核心产线运转,进行封闭生产。
4月的最后一天,上海加冷松芝汽车空调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松芝股份”)总裁办主任谭人珂离开了公司,此前他已经参与封闭生产近一个月。松芝股份的工厂位于上海闵行莘庄工业区,与两栋员工宿舍同属一个地块,只相隔一道内部铁门,共同组成一个封闭的区域。但是自4月1日上海进入全域静态管理后,出于防疫考虑,这道铁门一直没有被打开。
“封闭生产时一线员工数量只相当于正常情况的一半。”谭人珂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企业原本预计全域静态管理会持续两周,曾储备物料。截至4月中旬,尽管一线员工数量减半,但因为物料比较充足,产量仍能达到正常情况的百分之七八十。但是4月中旬以来,物流瓶颈凸显,生产物料一度耗尽。
苏州新同创汽车空调有限公司(下称“同创空调”)是松芝股份位于苏州的生产基地,主要客户便是苏州海格客车。“下游整车厂订单并未中断,员工到岗率也始终保持在八九成,但是实际产能却与员工人数严重不匹配。”同创空调副总经理何海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正常情况下,工厂单班每天可以生产四五十台客车空调,每月产量至少可达1000台,当下产能只能达到这一水平的百分之六七十,“最差的时候产能利用率只有35%”。
何海明所谓“最差的时候”指4月初,“上海供应商停工停产,加之物流中断,无法发货,部分供应链完全断裂,这样的情况至少持续一周左右”。他告诉记者,公司主要负责研发、制造,依靠外部供应商的零部件组装生产。供应商有200多家,基本集中在长三角,位于上海的供应商约有17家。

这一比例还不算很高,但足以见得上海在中国汽车产业链中的地位。全国乘用车市场信息联席会秘书长崔东树曾表示,目前全球前10大汽车零部件集团的中国总部和生产基地,有9家位于上海。上海及周边区域还聚集着上千家规模较大的汽车零部件企业、2万多家小微企业,几乎覆盖了一辆汽车的所有零部件生产环节。
层层传递之下,外省市整车厂也受到影响。“同创空调已经欠下游整车厂很多订单,根据4月29日排产情况,5月欠整车厂的订单就有八九百台,在正常情况下也需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生产。”何海明说,一般而言,客车整车厂会至少发给供应商半个月以上的排产计划,客车定制化程度较高,会在确定收到客户订单后再排产,因此发给供应商的零部件需求一定对应客户订单,整条产业链都由终端客户的订单驱动,而非像乘用车一样可以做库存。
4月14日,小鹏汽车创始人何小鹏表示,如果上海和周边供应链企业无法找到动态复工复产的方式,中国所有车厂可能都要在5月停工停产。第二天,华为智能汽车解决方案BU CEO余承东也称,上海如果不能复工复产,5月之后,所有涉及上海供应链的科技和工业企业都会全面停产,尤其是汽车产业,经济损失将会很大。
有汽车产业资深专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尽管工厂位于广东肇庆,但小鹏汽车部分零部件高度依赖长三角供应商远途供应。而在此之前,工厂位于合肥的蔚来汽车在4月9日至14日停产。CEO李斌坦言,受长春和河北疫情影响,3月中旬有些零部件便已断供,靠库存勉强维持,碰上上海和江苏等地疫情,合作伙伴供不了货,只能停产。
产能攀升难在哪?
在谭人珂的记忆中,就在企业感到物料即将耗尽时,转机在4月19日出现,当天松芝股份拿到上海市内通行证,紧急运来一批物料。4月下旬,又拿到了跨省通行证。
4月16日,上海市经信委发布《上海市工业企业复工复产疫情防控指引(第一版)》图解,复工复产路径逐渐明晰。666家“白名单”企业中,汽车产业企业数量最多,约250家,占比近四成。
在进入“白名单”后,那道位于松芝股份厂区与宿舍之间的铁门终于被打开,谭人珂告诉记者,企业进入“白名单”后可以通过程序申请更多员工返岗,但是松芝股份一线员工到岗率仍维持在50%左右。“除了极个别的情况,企业并未大规模从社区接回员工,只是将部分员工从宿舍接到工厂。进入‘白名单’对于企业更大的意义在于解决物流问题”。
但是对于地处崇明的上海群力橡塑制品有限公司(下称“上海群力”)而言,由于所处园区不允许建设宿舍,“捞人”仍是复工复产重要的一步。
“目前已有63人在工厂封闭生产。”上海群力总经理助理魏小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63人大多是企业进入“白名单”后接到工厂中的,公司约有200名员工,当时提交的返岗员工名单共有74人,希望生产部或是配套生产部的人员优先到岗。
“我们将需求告知政府,政府需要进行筛选,看员工是否符合返岗要求,再由企业提供符合返岗要求的员工的基础信息,生成复工码。员工持复工码、48小时以内核酸阴性证明返岗,企业派车每次3人分批接回工厂。在进入工厂前做一次抗原检测,此后进入指定区域度过一天静默期,进行一次核酸检测。第二天一早再进行一次抗原检测,得到两份阴性结果后才能正式返岗。”
这样“捞人”的过程对于上海群力这样一家中小企业而言并不算轻松,魏小辉告诉记者,作为上汽集团供应商,企业进入了第一批复工复产“白名单”,但63人直到4月底才全部到位,期间经历了较长的准备时间。“需要做疫情防控方案和疫情应急预案,储备防疫物资、生活物资等,包括在内部做淋浴、食堂等硬件设施的规划、改善,并将办公楼变为临时居住场所。”
无论是松芝股份,还是上海群力,在五一假期前产能利用率可以达到50%左右。魏小辉表示,50%的产能利用率已经可以满足整车厂需求,因为像上汽集团的产能利用率也没有恢复到正常水平。
整车厂与逐级供应商的复工复产进度彼此影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虎认为,上海整车厂的需求只恢复到正常水平的一半左右,多为单班生产,他每天都在跟踪上海整车厂复工复产情况,“他们的目标也是尽快恢复7×24小时连轴转的生产状况,但是他们面临的情况更加复杂”。
目前,整车厂的产能仍在艰难攀升中。
4月18日,上汽集团临港乘用车基地开启了复工复产压力测试。此后3天,共生产了700多辆汽车,单班产能利用率也只有50%左右。如果满负荷生产,每日单班产量可达400多辆,每日双班产量超过900辆。如果停产,临港基地每天损失一亿元。
“生产员工、后勤人员、现场服务的供应商人员等加起来共计4600人,可以实行双班制,但目前为单班制,每天工作8小时,未来会根据供应链情况,及时调整生产计划。”4月底,上汽集团乘用车公司副总经理吉祺炜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等媒体采访时表示。
“比较紧缺的是位于长三角,特别是一些江苏供应商的物料,另外就是除一级供应商以外更低级别的供应商,他们决定了一级供应商的产能,也在梳理、协调过程中。”据上汽集团临港整车厂总监陈培锋4月23日曾向记者透露,企业摸排了临港乘用车基地配套的400多家供应商,包括他们的人员、产能、物料库存等情况。企业根据库存长短板,将零部件供应商优先级排序,第一批复工复产的666家“白名单”企业中,117家是上汽乘用车供应商,“申报的第二批‘白名单’企业基数更大,审批比较慎重。一方面取决于对于某个供应商需求的急迫程度,另一方面也要考察企业是否有条件封闭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