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荷建交50周年:小国大业,风雨曲折
作者: 宋春丹”在今日的国际关系下,与中国经贸密切、但价值观存在差异的荷兰,恰恰是需要中国着力做工作的对象,要持续把真实的中国介绍给荷兰。”曾任中国驻荷兰王国大使的华黎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5月18日,是中国和荷兰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50周年。
现任中国驻荷兰大使谈践称荷兰是“小国大业”。他说,荷兰是中国在欧盟内的第一大投资目的国、第二大引资来源国和第二大贸易伙伴。50年来,中荷贸易额从1972年的不足6900万美元,上升至2021年的1164亿美元,增长近1700倍。
如果说荷兰是“小国大业”,那中荷关系就是大起大落,大风大雨,风雨中有彩虹。在正式建交前,中荷关系曾搁置在“代办级”半建交关系17年,建交后又因售台潜艇风波一度跌回代办级,这在新中国建交史上实属罕见。
“欧洲的中国人”
1963年7月,27岁的卢秋田作为外交部选派的德语翻译,与新上任的中国驻荷兰代办李恩求及夫人,赴中国驻荷兰代办处上任。
中荷两国是1954年11月建立代办级外交关系的。代办处位于荷兰海牙市威廉·洛德维克兰路一座编号为“102517JT”的小楼房里。海牙禁止建筑修围墙,只能围以栅栏,种上常绿树,楼房的高度、楼间距都需经市政府批准,所以代办处的草坪和树木终年常绿。
初来乍到,卢秋田被分配在三楼一个两人间。代办处的外交官和所有工作人员加在一起不足十人,吃、住、办公都在楼内。按规定,出行必须两人以上同行,天黑后要拉上窗帘。
代办处有一位北京厨师、一位四川厨师,大家每天围坐在一起用餐。使馆只有一部电视机,主要收看新闻和体育节目,不允许看娱乐性质的节目。下象棋和打乒乓球是仅有的娱乐方式,偶尔放映一部国内老电影。
荷兰的广播电视和报纸都是荷兰语,但这里几乎人人会说英语,很多人还能说流利的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卢秋田去做翻译,一位荷兰官员问:“今天讲什么语言?英语、德语、法语都可以,你选一个,荷兰语你肯定不懂。”
卢秋田开始拼命学习荷兰语,每天从早到晚背单词,听广播,看电视。有时有荷兰人来代办处办事,本来可以五分钟送客,他却想办法留对方一小时,用生涩的荷兰语跟对方聊天。
一年后,他再次遇到那位荷兰官员,不等对方开口,就用一口纯熟的荷兰语说:“先生,今天讲什么语言?英语、德语、荷兰语你选一个,汉语你肯定不会。”
后来曾担任中国驻德国大使和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的卢秋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6岁随父母从绍兴移居上海,那时上海人称汽水为“荷兰水”。或许是因为,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人在世界各地做生意,万物皆可荷兰,因此汽水被称为“荷兰水”。
欧洲有很多段子,调侃荷兰人的小气。荷兰国名Netherlands的缩写是NL,NL在德文中是“只有汽水”的缩写,意思是荷兰人出国旅游都自带食物,在当地只买汽水。
卢秋田发现,荷兰有很多独特之处。天黑后沿街住户的客厅窗帘都会拉开,家家户户的郁金香争奇斗艳。荷兰人喜欢将日历挂在卫生间里,将亲朋好友的生日用红笔圈出,触目可见,不易忽略。
荷兰人自称是“欧洲的中国人”,因为两国从十五六世纪就开始贸易往来,有很多共性。中国人做生意很精明,即便语言不通也能在一个陌生国家立足,人们都说,“凡是有太阳出来的地方就有中国人”;荷兰人长期经商,贸易立国,讲求实用主义,流行一句俗语:“十鸟在飞,不如一鸟在手。”荷兰人的性格也像中国人一样外冷内热。
一位年轻的荷兰商人送了卢秋田一本名为《与中国人做生意的秘密》的书,卢秋田读完,惊叹于该书体现出的极致的实用主义哲学。
两国的文化差异也随处可见,卢秋田有时要从中解释以避免误会。
中国代表团访荷,团长收到的礼物是荷兰著名画家伦勃朗的画册,而每个团员收到的则是一个菲利浦电动剃须刀,代表团不知道画册在欧洲是送给贵宾的高级礼品,以为送错了。另外欧洲国家习惯当场打开礼品,以示尊重和信任,中国人则反之。
一次,一位荷兰贵宾访华,其夫人被安排参观幼儿园。她看到,一群孩子在小雨天笔直地站在门口齐声欢迎,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都表情严肃地背手坐在椅子上。回荷兰后,她告诉卢秋田,这是她历次出访中感觉最不好的一次,她觉得孩子们失去了天真烂漫。卢秋田解释,这是在向贵宾表示尊重和礼貌。
外交风波
1966年,代办处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
这年7月,荷兰代尔夫特召开了国际焊接学会年会,中国派来九人代表团参会,其中一位是来自东北的焊接专家徐子才。
卢秋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会议期间,徐子才上厕所时,美国代表团成员前来接触和鼓动,谈话被另外一名中国代表团成员听到。代表团团长得知后召集会议,徐子才报告了此事,并表示已拒绝美方。深夜,他将床单绑在所住二楼房间的窗户上,试图离开,但因床单断裂而坠楼,被送往医院。
第二天一早,代办李恩求上班后获知此事,立即下令从医院接回徐子才。在接人的过程中,使馆工作人员与医院发生了冲突。当晚,徐子才因伤势过重去世。
荷兰外交部称中国外交官从医院将人接走违反了荷兰法律,宣布中国代办不受欢迎,必须在48小时内离开荷兰。
次日,李恩求夫妇启程回国。离开前,李恩求交代卢秋田等人留下来继续坚持斗争,首要任务是要保护好另八名代表团成员。
八人都被接到代办处居住。当时提出的口号是:保卫代办处,保卫国家机密,保卫八位专家。
荷兰外交部要求对徐子才的尸体进行解剖化验,并传讯八人,遭到代办处拒绝。荷兰警方包围了代办处,在每个出口设专人看守。代办处工作人员每次外出,警方都要跟踪,并且要打开汽车后备箱检查。
一些荷兰媒体捕风捉影地报道称,一名中国专家在代办处内被“害死”。三四百民众聚集在代办处外,一些人想爬进来,代办处司机举着斧头站在门口。还有人扔燃烧瓶,所幸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代办处根据国内“要文斗不要武斗,要讲理说理”的电报指示,没有发生正面冲突。
7月22日,外交部西欧司司长谢黎召见了荷兰驻中国代办杨克仁,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但在中国代表团人员安全离开荷兰之前,暂时不能离开中国。
僵局持续了半年。荷方提出折中方案,即八人可留在代办处,由荷兰派外交部官员前来简单询问基本情况,每人不超过一分钟。中方同意了。
询问后第三天,代表团乘机回国。不久,荷兰发布了验尸报告:第一,没有任何遭到虐待的痕迹;第二,由于高处坠落,内脏重伤,肝破裂,出血过多,造成死亡。
“你们的见解比欧洲人还要欧洲”
1971年9月16日,卢秋田在回国参加“文革”后,再赴中国驻荷兰代办处。与他一同赴任的,是另一名随员刘关仁。
这年10月,中国恢复了联合国合法席位。在此前后,各国纷纷与中国建交,荷兰也与中国签署联合公报,宣布自1972年5月18日起将本国派驻对方的外交代表机构由代办处升格为大使馆。
刘关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荷正式建交后,中国驻荷使馆的商务处、文化处、交通处和研究室等部门的规模都有所扩大。
刘关仁在研究室负责调查工作,每天早上听新闻广播,上午看报纸,在中午之前把荷兰国内动态、政府党派要闻、重要国际消息翻译好,写成摘要,并把其中牵涉中荷两国关系、荷兰对华态度的信息及时向国内汇报。晚上,他要和大使一起看电视新闻,做同声翻译。
中国首任驻荷大使是1972年12月到任的郝德青。1975年2月,陈辛仁接替郝德青出任大使。
行前,乔冠华在北京饭店宴请应邀访华的荷兰外交大臣麦克斯·斯图尔,如此向他介绍陈辛仁:“陈先生将出任中国驻贵国的大使,他是我们最老、最可信赖的大使之一。”
邓小平也在北京会见了斯图尔。当时中国奉行“一条线”外交战略,即联合美国、欧洲、日本等以抗衡苏联。邓小平对斯图尔说:“欧洲朋友希望和平,我们比你们更希望和平。因为有了和平环境,我们的建设会更顺利些。但这个问题并不取决于我们,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目前有资格发动世界大战的只有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现在危险更多地是来自我们的北方邻居。在某种意义上说,美处于防御地位,苏处于进攻地位。苏联的战略重点在欧洲。我们希望欧洲团结起来。美欧联合,我们不反对,当然我们希望这是一种平等的伙伴关系。”
陈辛仁和使馆外交官员利用各种交际场合,在驻在国官员、社会人士、外交使团中宣传“一条线”战略。
1975年12月,福特政府副国务卿索南菲尔特在伦敦发表讲话,主张对苏联妥协,承认苏联的超级大国地位及其在东欧的势力范围。陈辛仁等则强调,中国反对新的“慕尼黑”绥靖政策,反对“索南菲尔特主义”。这在荷兰引起了广泛共鸣。有人说:“欧洲人自己有时是松松垮垮的,你们的见解比欧洲人还要欧洲!”
“锅里的食品不会变馊”
1979年2月,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丁雪松飞抵海牙,接替陈辛仁担任中国驻荷兰大使,成为新中国第一位女大使。
此时中国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中国决定实行改革开放,并把西欧作为对外开放的重要对象之一。
4月11日,丁雪松穿着一袭银灰色锦缎旗袍,在使馆举行上任招待会。媒体注意到了,称“老式的毛服被精细的中国丝绸代替了”。
丁雪松就任时,中荷关系正处于上升时期。荷兰外交部一位高级官员说:“丁大使是在荷中关系走向高点时到位的。”荷兰大报《电讯报》说,荷中关系“近年来几乎出现了急风暴雨式的发展”。有媒体称,对西方人来说,中国现在的政策“好似耳边响起优美的乐曲”。
当时荷兰工党内阁已下台,基督教民主党的安德烈亚斯·范阿赫特出任首相。范阿赫特内阁在一些重大国际问题上对中国态度友好,内阁刚成立即邀请中国外长黄华访荷,还主动提出建立工作互访。荷兰召开的某些国际会议和民间往来中曾出现涉及“两个中国”“一中一台”的问题,但都在荷外交部干预下顺利解决。
中国农业部部长何康访问荷兰期间,卢秋田陪同参加了荷兰农业部长的宴请。荷兰农业部长在欢迎词中说:荷兰国土面积只有四万平方公里,但农业出口值占世界第二、第三位。荷兰农业中粮食不是主要的,但可以养活两个荷兰;蔬菜不是主要的,但可以供应半个多欧洲;奶制品不是主要的,但可以供应半个地球。荷兰最主要的是工业,尤其是水利事业最为荷兰人自豪,荷兰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低于海平面,荷兰跟海水做了800年的斗争,“上帝创造了世界,荷兰创造了荷兰”。
卢秋田曾参与接待一个中国经贸代表团。中国代表团都身穿灰色西服,十几个人的行李箱一模一样,让荷方人员怀疑来的不是经贸代表团,而是军方人员。在贵宾厅,荷方人员问客人喝什么,中国代表团团长回答喝茶,其余十几人也随声附和,无论卢秋田作何解释,荷方人员都不相信这是经贸代表团。
不过尽管有不愉快的一些插曲,但总的来说,中荷之间经贸和科技合作活跃。
1978年,双方商定要分两期合作完成投资共10亿美元的连云港扩建工程。荷兰对这一工程举国关注,期待它能冲淡当时经济的低迷。
工程上马之时,正逢陈云主持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1979年10月,中国交通部部长致函荷兰运输大臣:因中国实行国民经济调整,连云港扩建工程决定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