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诈总动员
作者: 黄孝光“随着行业的发展,以及外界的各种打压,以往的慢聊方式已经不适应现在的环境,必须以快制快、以专制专,发展精聊,才能迅速致富。”这篇题为《精聊入门》的诈骗话术“手册”,由一个裸聊“教练”编写,落款时间是今年6月。这位教练四易其稿的总结,提炼了最近一年多来的“成功经验”,“希望能给大家启发,给公司带来更大的收益。”
哪些人构成裸聊的目标客户?“首先看长相,太帅的,生活层次高的,留着胡子、很有男人味的,每天健身房的,炫富晒车晒钞票的,长得吊儿郎当的,基本就可以排除了。这些人要么是搞杀猪盘的同行,要么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比较难缠。其次看年龄,一般24 岁到 36 岁之间,情况特殊的可以适当往上提点,往下降就没必要。”教练解释称,“现在年轻人不欠款就不错了,不指望他身上有多少现钱,只求撸网贷没问题。”
从寻找诈骗对象、筛选、沟通、诱导到实施诈骗或敲诈,这篇长达11页的话术给出了细致的指导意见。微信公号“终结诈骗”披露了话术的具体内容并点评道:“脱衣裸聊,这个貌似色情、实为诈骗,但却归为敲诈勒索类的特殊犯罪,目前发案量仍处在高位。”
事实上,电信诈骗犯罪手法已超48类300种,发案量居高不下的远不止是裸聊。2020年全国共破获电诈案件32.2万起、抓获36.1万人。打击的同时,2020年公安部门还劝阻了870万名群众免于被骗,累计挽回损失1876亿元。
国家反诈中心负责人提到,网络诈骗增长迅猛,贷款、刷单、杀猪盘、冒充客服四类高发网络诈骗案件发案占70%以上。新的诈骗手法随着新技术、新应用、新业态的出现应运而生,并且不断演变升级,令公众防不胜防。反诈如何有效?这是社会全体成员面临的共同难题。
精准诈骗和“被害内卷”
一位女企业家被人添加微信,几天之后就与对方确定了恋爱关系。对方自称是个大老板,在一个虚拟货币平台投资,让她跟进投资了180万元。其间,反诈专线96110提醒她有受骗风险,她问男友:“亲爱的,你怎么可能有问题?”“我也会接到这种电话,是善意的提醒,没关系的。”男友说。大概第10天后,平台账户被锁,她报警说,自己和男友都被骗了。向警察出示的聊天记录里,她对男友说:“平台怎么就欺负我们俩呢?”到这一步,她仍不相信自己落入了杀猪盘的骗局。
这是一位办案警官向《中国新闻周刊》讲述的诈骗情节。诈骗分子是如何获知女企业家的联系方式的?他解释,诈骗分子通过工商资料查询软件,可以获取全国所有企业的电话,其中不少小企业登记的是老板的手机号。获取这些手机号后,几种骗术往往轮番上演。“如果有贷款需求,适用放贷骗局;假如号码是会计的,冒充老板要求转账;伪装成地方领导,加小老板微信,之后再有针对性地骗钱;如果手机号对应微信头像是个女的,可以用杀猪盘。”
“无论何种身份,总有一款套路适合你。”这名警官感慨道。
诈骗之术古已有之。明万历年间张应俞编写的《新刻江湖杜骗术》,被誉为世界上第一部专业反诈书籍。全书总结了24类骗术,有些今天仍在发生,比如类似于冒充公检法套路的“冒官行骗”。如今传统诈骗搭上电信网络的技术手段,犯罪手法裂变至300余种。
公开资料显示,电诈犯罪兴起于上世纪90年代的台湾,最初流行的套路是告知中奖并要求交税。2000年前后,东南沿海省份有人从台湾学会此类骗术,逐渐自立门户。等到2008年,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反诈专班一队队长胡巧悦开始接触电诈案件时,电信诈骗已扩散到大陆各省市,全国各地陆续进入电诈案件高发期。2009年4月,两岸签订《海峡两岸共同打击犯罪及司法互助协议》,高压打击之下,电诈团伙的主要据点陆续往境外转移。
伴随诈骗窝点的转移,30年来新的诈骗手法随着新技术、新应用、新业态的出现应运而生,并且不断演变升级:2002年前后流行 “脑溢血”“车祸”骗术,2010年前随处可见“重金求子”的街头广告,2010年起冒充公检法行骗屡见不鲜,2012年后购物退款、刷单等网络诈骗频发,2015年起,在大数据加持下,进行个性化定制的精准诈骗开始大行其道。
根据公安部的粗略统计,2015年全国电信诈骗发案59万余起,诈骗金额高达222亿元。一众诈骗类型中,投资理财类的案件占比和案值最高。一位不愿具名的区级公安人员透露,当地今年以来仅仅因为投资诈骗这一类型,每月被骗数额过亿元,平均每个市民每月被骗20元。

犯罪心理学专家武伯欣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无论传统诈骗还是电信网络诈骗,经验丰富的作案人通常能说会道,并且懂得随机应变。据他了解,诈骗团伙通常有培训教材,教的主要是角色扮演和诈骗套路。“什么时候需要转换角色,在什么情境应该说什么话,都是精心设计的,谈吐很自然,打字速度很快,骗局很难被识破。”与之相对,受害者接触到电诈的心态,往往是“信而有疑,疑而又信”,这导致被骗概率极高。
《精聊入门》详细讲解了如何把握节奏和操控受害者的心理。“如果有人问你在哪直播,委婉一点,明明想让他看,又稍微推一下,又不到推死地步。”到了裸聊环节,如何成功让受害者脱掉衣服,《精聊入门》分情况进行了讨论:对于心急的客户直接视频;对于慢热型的客户,循序渐进,慢慢“聊骚”;假如客户很害羞,《精聊入门》给出的方案是先聊别的话题,寻找时机视频,“把自己的视频调到不露但又有点诱惑的位置”。
因为裸聊敲诈的猖獗,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专门成立了裸聊敲诈打击专班,作为其反诈体系的十大板块之一。上海市反诈中心劝阻大队民警杨牒舒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伴随网络诈骗的常态化,骗子得到的资源越来越多,手法越来越成熟,会设计更多的花样来行骗。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王洁在研究中,将当前电诈趋势总结为“被害内卷”的现象——依靠心理学技术和网络技术相结合的精准信息诈骗,不仅能找到合适的犯罪对象,还能对犯罪对象的心理特征及财产信息进行研判,使得被害人被害程度不断加深。
紧密合作的产业链条
在中国的电诈史上,山东徐玉玉案是一场难以忽略的悲剧。2016年8月19日,一个诈骗电话骗光了贫困生徐玉玉的9000元学费。事发时考上大学不久的她向教育部门申请了助学金,诈骗电话通知她去领取,并一步步引导她到银行转账汇款。被骗后,徐玉玉悲伤过度以至心脏骤停,不幸离世。
在这起悲剧中,根据央视报道,诈骗分子在网上看到以助学金为名对学生进行诈骗的剧本,想要效仿,于是先后在网上购买了非实名的电话卡和银行卡作为作案工具,以及数万条山东籍高考考生的个人信息,包括学生姓名、学校、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诈骗者将受害者的个人信息称为“料”,拿料是其实现精准诈骗的必要前提。在这方面,会有专业黑客去渗透网站,也会有一些平台员工内外勾结,出卖数据给诈骗团伙。徐玉玉的考生信息,正是黑客攻破教育部门网站所得。

数据加持下,诈骗团伙可以量身定制,进行精准诈骗。胡巧悦举例,杀猪盘的受害者通常是经济能力较强的年轻单身女性,刷单诈骗面向的多是闲暇时间多的在校大学生或家庭主妇。在徐玉玉案中,犯罪分子知道徐玉玉申请了助学金,并能准确说出她的名字、就读和被录取的学校,于是轻而易举地获取了她的信任。
拿料只是第一步,围绕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已经形成一条上中下游紧密分工、密切关联的产业链条。有报道称,网络诈骗地下产业链存在开发制作、批发零售、诈骗实施和分赃销赃四个主要环节,链条上协同作案的工种达15个之多。比如,开发制作环节的钓鱼编辑、木马开发、盗库黑客属于技术支持工种,专门负责提供诈骗工具和各类信息。批发零售环节的工种最多,有钓鱼零售商、域名贩子、个人信息批发商,以及银行卡贩子、电话卡贩子、身份证贩子,这些人通过倒买倒卖各种犯罪工具获利。
诈骗实施环节的电话诈骗经理、短信群发代理、在线推广技师等,则是直接与受害者接触的诈骗分子。接受采访时,胡巧悦特别提到“引流”团队:从短视频到各类聊天交友App,发达的社交网络建构起成熟的引流环境,专门有人注册账号、保持活跃度,进而卖给诈骗者用于引流作案。
当受害人的钱到了指定账户,就进入分赃销赃的环节。财务会计师、ATM小马仔、分赃中间人会将骗到的钱迅速转移、提现。这方面有专门的洗钱团队,把赃款一级级拆分至不会引起银行风控注意的额度,再通知车手将钱取出来存到“安全卡”。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许多团伙如今利用虚拟币洗钱,给警方追赃带来巨大挑战。
“过去是团伙式、家族式作案,整套活自己干,现在是发包式的,几乎每个环节都有独立的团队在做。这导致骗了100块,分到诈骗者手上的通常只有三成。”胡巧悦提到,当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呈现明显的链条化特征,而核心的诈骗团伙则实行公司化运作。
公司化运作的趋势始于2008年,伴随着4G互联网通信技术的发展,一些零散的非专业的诈骗分子开始组团,向着专业化、职业化方向发展。浙江金华今年破获的一起特大杀猪盘案中,犯罪团伙实行公司化运营,内部设有直营团队、代理团队、讲师团队、业务团队、技术团队和洗钱团队,结构严密,分工明确,定期更换诈骗平台,轮换窝点人员,逃避侦查打击。“业务员是四五千的基本工资,加上个人行骗所得的7%的提成。组长按整个组收益的3%提成。讲师讲一期提成5%,比如开3个盘口骗得6000万,每个讲师能分100万。”参与侦办该案的民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被上海警方破获的“大麟直播”诈骗案,同样呈现鲜明的公司化特征。胡巧悦提到,相关诈骗团伙有管理层,有专门的人事、财务,有技术、法律、心理学方面的专业团队,还招募大量的代理。该诈骗团伙总公司在洛阳,平台搭建方在武汉,29个代理公司或地方分支则分散在全国10省16市。今年5月,警方对“大麟直播”诈骗团伙实施抓捕。他们发现,为求“财源广进”,诈骗窝点摆风水阵、拜关公,养了金龙鱼。更讽刺的是,“老板”办公室挂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条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