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见证中国文博业40年风雨
作者: 鲍安琪1984年4月调任故宫博物院主持工作的副院长之前,于坚从没有挑过这样重的担子。此前他当了11年负责人的国家文物局出国文物展览工作室只有30多人,故宫却有上千员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对找他谈话的国家文物局局长吕济民表态说,自己2月刚过的生日,已经59周岁了,明年故宫博物院60周年大庆时自己也将60周岁了,就干到那时,保证把院庆搞好,然后就下台,请局领导准备好接班人选。
那时的故宫,院长长期住院,主持工作的负责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账上趴着的700万元专款要到期了都没人去动,难怪有人对他说,他这是“受命于危难之际”。
今年故宫博物院已建院96年了,古老的故宫早已脱胎换骨,成为年轻人心中的超级网红,与故宫博物院同龄的于坚也同样保持着活力,96岁的他虽然听力不太好,需要戴助听器,但一提到当年的事情依然能思维清晰地侃侃而谈。
1948年底,在华北联大(中国人民大学前身)政治研究室读研究生的于坚被抽调出来,在北平军管会所属文化接管委员会的文物部担任联络员,从此就没有离开过这一行,成为新中国文博事业的同行者与见证者。
接管故宫
冥冥中,于坚与故宫似乎有种不解之缘。
在北平军管会文管会文物部时,24岁的他就参与了对故宫的接管。
他记得,院长马衡已年近古稀,说带有宁波口音的普通话,见到他们这些小青年也站起来打招呼。他们受之不安,马衡却说:“你们是共产党代表,应该这样。”马衡学识渊博,在院里有很高的威望。每当与他商议事情,他总是先耐心听完,再以商量的口吻说出自己的意见,无论什么事都能取得共识,让他们几个年轻人由衷地敬重他。
接管后,马衡继续留任院长。故宫有个规矩,每当院长专车开到北上门(后拆除),就有人向神武门方向高声喊:“院长到!”神武门处再接力向院长和总务处办公地点所在的西边高声喊:“院长到!”总务处各科室听到后,纷纷把“院长在院”的小门牌翻过来。于坚等接管人员觉得这虽然不失为一种便利的通讯手段,但总是有些旧衙门气,便与马衡商议,取消喊到这个形式,马衡没有抵触情绪地接受了,这让他们更加尊重他。
南京和上海解放后,两地原属国民党中央的一些事务地方不便自行其事,一直在等待中共中央予以处理。新中国成立后,政务院成立了指导接收工作委员会,派出董必武任团长的华东工作团。1949年12月,文化部派出郑振铎、赵万里、梁楚泽和于坚参加工作团文教组赴南京、上海,由郑振铎担任组长。

郑振铎是新中国首任文物局局长,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暂存南京的万余箱故宫南迁文物。因此文教组到南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朝天宫了解南迁文物的情况。库务组长欧阳道达告知,国民党分三批抢运了2972箱至台湾,库房尚存11177箱。
1950年1月,工作团工作结束,只留下少数人组成工作团华东办事处。文教组只留下于坚一人,任务有二:一是协助运回故宫南迁文物,二是接收、集中国民党中央各部委的档案资料。故宫也专门派出李鸿庆前来办理南迁文物回迁。
1950年国庆前后,于坚完成了对档案资料的接收和初步分类整理,奉调回京。以后以这批档案为基础,在南京成立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于坚走时,还只运回了南迁文物中的1500箱精品,大部分还尚待回迁。他解释,那不是钱的问题,是没有地方放。满清时故宫是皇室的家,不是什么博物馆,它没有库房,民国时候盖了一个延禧宫库房,空间有限,第一批1500箱就把它填满了,需要腾出专门的地方,而且文物的一举一动都需要有清晰的记录,这都需要时间。
此后的1953年5月,运回了第二批716箱。1958年9月,运回了第三批4027箱。余下的2211箱留在朝天宫库房里,本来约定至迟在1961年底前运走。结果,三年困难时期、“四清”“文革”接踵而至。改革开放后故宫重启此事,南京方面不放了。于坚的后任张忠培1987年上任故宫院长后,与南京博物院方面反复交涉,始终无果。
筹办“两馆”
1958年,中央决定,到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要在北京建成8个博物馆。其中,位于天安门东侧的中国革命博物馆和历史博物馆是重中之重,为此成立了两馆筹建小组,组长为文化部副部长、党组书记钱俊瑞。1959年1月,经周扬提议,成立了专职的两馆筹建办公室,时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长王冶秋任筹建办主任,文物局博物馆处副处长于坚任秘书,任务为三项:借人、调文物、完成陈列。
于坚说,筹建两馆最大的困难就是对陈列内容的把关,尤其是革命博物馆。革命博物馆陈列内容的总负责人是毛泽东的秘书、筹建小组副组长田家英,后主要由中宣部秘书长熊复负责。中央还指定公安部部长罗瑞卿、组织部部长安子文等组成审查小组,对烈士名单、地图等内容进行审查。
1959年9月19日晚10时,中央书记处领导彭真、陆定一、杨尚昆、刘澜涛、胡乔木在天安门城楼上审查国庆游行彩排,结束后于晚12时莅临革命博物馆审查。时间已晚,他们来不及坐下休息就直接看陈列,看完留下两点意见:地大物稀、重点不突出。
第二天,于坚接到电话,周恩来要来审查。王冶秋和革命博物馆负责人徐彬如等在革命博物馆门廊前迎候。周恩来一个人从华沙车里出来,秘书都没带,他满面春风和所有迎候的人握手,没有寒暄,直奔台阶。
在门厅,他问王冶秋有衣帽间吗,王冶秋说设计里没有,他说将来生活富裕了,进屋有暖气,参观的外宾也会很多,都要脱大衣,得有存衣服的地方。他又查看了卫生间,说太小了,问夹层那几间房子是做什么用的,听说是筹建办的办公室,指示改成厕所。他说,搞博物馆处处要想着群众的需要,你们都忽略了。
序幕厅挂着一张青年周恩来的照片,是筹备组非常难得地征集到的,据判断是周恩来在黄埔军校时的照片,但不能完全确定,于坚想趁机请本人鉴定,就问:“总理,这是不是您呀?”周恩来让于坚把照片取下来,于坚以为他要仔细看一看,结果他接过照片,直接往旁边的陈列柜上一扣,说:“这件撤下去。”于坚没敢再问。他走后大家讨论,认为这肯定是他,要不然就明说不是了,因此照样挂回了原处。
王冶秋心里最没底的是两馆能不能如期开放,临下楼时他笑着问:“总理,您审查革命博物馆陈列,您有什么指示呀?”周恩来一边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条红线还不够突出。”听者都以为这就是说问题不是太大,国庆开放没有问题。王冶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第二天中午高兴地上街吃羊肉泡馍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于坚又接到电话,说周恩来要来审查历史博物馆。周恩来说到就到,于坚打电话找不到王冶秋,只好与历史博物馆负责日常工作的陈乔一起陪着他看陈列。周恩来看得很快,半个多小时就看完了,基本上没提意见,只是让他们增加一幅清代疆域图,也即中国幅员最辽阔时的疆域图,包括台湾、南海等区域。
9月24日,正式成立了由陆定一、康生牵头的两馆筹建领导小组。10月6日,钱俊瑞召集田家英、熊复、李践为、刘桂五、王冶秋、徐彬如等开会,提出了十六字修改方针:突出红线、大事不漏、缩短战线、增强气势。筹建领导小组决定,开馆时间推迟到1961年7月1日,为建党40周年献礼。
1961年2月4日,陈列修改完成。2月6日,周扬和钱俊瑞等来审查,周扬一看就摇头:“‘突出红线’是‘线’,是突出毛泽东思想的灵魂,你这变成了‘红绸子’,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到处一片红,那就不突出、不珍贵了。”因此又加班加点地改。
4月21日,文化部新上任的党组书记、副部长齐燕铭率领文化部党组成员前来审查,基本认可。4月30日,再次请来周扬审查,周扬说可以请筹建领导小组来审查了。
5月16日,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前来审查。于坚紧跟在他身边负责记录。他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天特别晴朗。筹建领导小组成员陆定一、康生、邓力群、齐燕铭、徐平羽、田家英、熊复等大都到场,筹建办主任王冶秋,革命博物馆馆长李兆炳、徐彬如,近代史专家刘桂五等陪同审查。
上午9点多,邓小平从正门进来,直奔展厅。序幕厅里立着一尊毛泽东的雕塑,挂着孙中山的油画像,邓小平说,油画像比雕塑好。后来都换成了油画像。
走到“旧民主主义”展厅,他说旧民主主义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就摆这么一点,感到少。看到赴法勤工俭学的一张照片上有他自己,他很清楚地记得,这是赴法勤工俭学总支部代表大会的合影。走到表现早期工人运动的展区,他指示,要摘录一些刘少奇的讲话和文章。走到大革命展区时,他还没看就先问,有没有表现陈延年的内容。于坚记得,周恩来也是走到这里就提到陈延年。
革命博物馆的贵宾休息室与展览厅相连,走到这里时大家一起进去喝茶、休息。邓小平说,早期的李大钊等人不够突出,他指示将党的创立时期各方面起重要作用的烈士拟一个名单出来,送书记处审一下,请毛泽东、董必武、刘少奇审定。
审查快结束时,他问陪同审查的人,你们看打多少分呀?康生头一个回应,说“一百多分”。邓小平说,怎么能打那么满呀,90分吧。王冶秋等听后都非常开心。
在于坚印象中,邓小平说话一句是一句,有时候还很幽默。那天他坐的电梯出了故障,他被关在里面,大约10分钟才修好。在场的人都捏了把汗,他却不急不恼,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出国文展车间”
1973年秋,于坚从五七干校被调回,分配到位于故宫武英殿的国家文物局出国文物展览工作室(对外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土文物展览工作委员会”)。
出国文物展兵分两路,一路去了法国、英国、奥地利、瑞典、加拿大、美国,一路去了日本等国。把这两路人马送走后,抽调来参加筹备工作的一百多人就陆续回原单位了。于坚来时,展工室只剩下照相组、美工组和行政组的一些人员,最重要的展览组只留下庄敏一个人。给于坚的任务就是要他“抓业务”,但业务怎么抓并不明确,有没有新的展览业务也不知道,实际上就是让他等出国展览文物回来收摊子。
展工室主任、支部书记王友唐以及庄敏等业务骨干先后调回文物局,于坚就自己组织支部,自任书记,指定张庸和郭森为委员,三个人组成一个领导小组,密切合作。新的展览邀请接踵而至。于坚在展工室工作近11年,筹办了近20个出国展览。
他说,展览工作室是“买空卖空”的,手头没有一件文物,且对外全由文物局外事处负责,武英殿实际上成为一个出国展览“生产车间”。谈判协议不能参加,出国人员回国汇报听不着,总结看不到,如同闭门造车。
那时候大家都想出国随展,一来涨见识,二来有很多好处,可以买到彩电、洗衣机、冰箱这些大件,还能做一套毛料西服,置一双皮鞋。每次出国随展都有局里的人,那是领导机关大家没话说,但经常是这家博物馆出文物,局里却另派无关博物馆的人去,给他们调文物带来很大困难,于坚提了几次意见都没用,还好他这个多年的处长还有点“老面子”,还能勉强调来。
1980年初,任质斌接替王冶秋担任了国家文物局局长。不久,故宫博物院常务副院长彭炎将于坚请去谈话,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面后,彭炎向他问起王冶秋和康生的关系。他说,据他所知,两人确实接触比较多,但都是跟文物工作相关的,因为康生说一句话对文物保护管用。彭炎问,政治上有什么联系吗?于坚说,他认为王冶秋没有条件和康生发生政治上的联系,因为王冶秋不过是一个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