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晋藩:继往圣绝学,通古今之变
作者: 刘亚春三月,芳菲盛,万物生。3月20日春分,在北京市海淀区的家中,新中国法律史学奠基人、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张晋藩,向《方圆》记者讲述了自己的法史人生。
尽管已是94岁高龄,但张晋藩精神矍铄,腿脚灵便,思路清晰,记忆力极好,谈及过往神采飞扬,记者仍能在交谈中感受到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情与魄力。
70多年里,张晋藩把时间、精力和心血都贡献给了中国法律史学,贡献给了当代中国法治建设,是中国法律史学的奠基人、引领者和主要推动者。他用学术研究建立起中华民族过去与未来的桥梁,“中国法律史学研究的是历史,面对的是现实;中国法律史学的生命力之一,就在于为现实的法治建设提供历史的借鉴”。他在新中国法律史学上创造了多项“第一”:招收了第一届法律史学博士生、第一届博士留学生、第一届论文博士生,创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法律史学国家级重点学科研究中心;他是第一批将法治课讲进中南海的法学家,更是让中国法律史学走向世界的人。
在中国法律史上,张晋藩做的是“但开风气”的工作,却自谦“不为先”。“不自满、不偷懒”是他做学问的座右铭。“我多次鼓励自己的学生要赶超老师,这样法律史学才能发展,但我也郑重告诫他们,赶超老师并非易事,因为我还在努力前进!”张晋藩向《方圆》记者笑称,他是永不退休的教授。
举着“12倍镜”研究法律史
在张晋藩家里,一间几平方米的小书房是他畅游学术的天地,一摞摞“花脸”书稿摆满书桌。尽管在2002年患上黄斑病变后视力极差,但他笔耕不辍,一边听着学生口述,一边举着放大镜对书稿逐字逐句修改。
“前几年用的是6.5倍放大镜,现在用上12倍了,看字越来越困难。”张晋藩说,他生活作息非常有规律,每天早上7点多起床,吃过早饭后就到书房做一些案头的工作。尽管不如年轻时精力旺盛,但仍然保持每天上午三个小时左右、下午两个小时左右的工作。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编辑《张晋藩全集》,如今第一辑已经于今年2月出版,共900万字、分22册。这是张晋藩70多年学术成果的总结,传承着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
“整个全集分为三辑,目前正在整理第二辑,预计今年下半年出版。如果加快进度的话,第三辑也能在第四季度完成。列入全集的主要是我本人的著作,或者是主编的一些卷帙浩繁的书籍,全集总字数预计达3000万字。”张晋藩十分自豪地告诉《方圆》记者。
在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中国法律史学会中国法制史专业委员会会长朱勇(也是张晋藩第一位博士生)看来,《张晋藩全集》的出版,既是对先生理论创新与学术创作的整理与记录,也是对新中国70多年来中国法律史学学术发展之路的概括与总结。通过这套全集,我们能够看到老一代学者的艰辛、执着、坚定与自信,也能看到中国法律史学发展过程的曲折、成就及其辉煌的未来。
《方圆》记者将第一辑22册在书桌上立着一字排开,足有半米多长,甚是可观。难以想象的是,这浩繁作品的最终版本是张晋藩依靠学生口述,用一支笔、一面放大镜修订完成的。张晋藩坦言,有时候工作时间一长就会血压高,但是稳定下来后还是会继续工作。“因为工作时的生命是最有趣的,如同黄连树下拉洋琴,苦中有乐,乐在苦中。”
“继往圣绝学,通古今之变”,是张晋藩一生的学术追求。他告诉《方圆》记者:“为往圣继绝学,这是北宋理学大师张载的一句话,在当时意思是为圣人意继承已经中断了的儒学学统,将儒家的思想发扬光大,这也成为我研究法制史的一个宗旨。通古今之变,这是史记里司马迁的话。法制史研究的是过去,但是它的任务是通古今之变,在历史中寻找现实需求的借鉴。”
直到现在,张晋藩仍然关注社会上的一些法治新闻,也关注我们国家依法治国的效果、作用和价值。“中国是世界上法制文明最发达的古国之一,如果从夏朝算起,已经有了四千多年法制文明的历史。不仅是经历了四千多年的历史发展过程,而且一直没有中断过,这在世界法制史上是很少有的。”张晋藩表示,无论是古代还是转型期近代,中国法律的历史都为现实保留了极具价值的法文化的资料,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法律历史经验,所以古人有句话“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在张晋藩看来,中华民族四千多年的法制文明史,是加强并完善现今法治建设取之不尽的资源,应该珍视它,很好地利用它;要把古代的精华和今天的现实对接,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这就是建设新中华法系的责任与担当。
从小把“读书最乐”扎根心里
张晋藩和法律史的故事要回到1930年。“九一八”事变前一年,张晋藩出生在辽宁省沈阳市大北关伊家大院。“九一八”事变后,父亲为其起名张晋藩,愿自己的孩子能够学习晋文公保卫国家、捍卫国土。
在张晋藩幼年记忆里,父亲酷爱读书,尤其是喜读历史书籍。除读书外,他精于数学和珠算、书法,大小楷都很出色。由于父亲喜欢读书,在一个大书柜中装满了书籍,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曾文正公全集》《饮冰室文集》。
“小时候,父亲经常在睡前给我讲《三国演义》,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诸葛亮七擒孟获等故事都使我悠然神往、乐不思寐,至今记忆犹新。父亲常常选择一些古文教我背诵,我背过之后,他就让我躺在他身边闭目休息,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最难忘的是他教我读赵孟頫《读书乐》,春夏秋冬四季读书各有乐趣。”张晋藩回忆说,尽管当时不解文章深意,但“读书最乐”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扎下了根。
除读书外,父亲还教张晋藩写毛笔字,开始时写柳公权的《玄秘塔》,后来又写颜真卿的《多宝塔》。经过不断练习,张晋藩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已经可以写出一手颜体字。直到现在,张晋藩仍写得一手飘逸俊秀的好字。
父亲的教育给张晋藩留下了深刻印记。“每读一本好书,都可能对一生产生影响。”张晋藩向《方圆》记者回忆,初一的时候他读了一本白光翻译的《居里夫人传》。书中描写居里夫人为了发明镭忘我地工作,很多细节都深深打动了少年时期的他。居里夫人也成为后来张晋藩忘我工作的榜样之一。
“我一直主张学习期间要读一本好书,它的作用会像润物无声的春雨一样使你获得感应,受益无穷。”张晋藩表示。
伴随时间的推移,爱读书的张晋藩逐渐崭露头角,1947年考入私立东北中正大学本科学习。新中国成立后,张晋藩先后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中国政法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学习。
1950年9月1日,中国人民大学举行正式开学典礼,刘少奇和朱德等国家领导人出席典礼。开学典礼后同学们都非常兴奋,这时的张晋藩已经得知组织上要调他去攻读研究生,心里很是高兴,认为可以从事教学研究工作了。
“因为对司法应用学不感兴趣,我那时的志愿是学法理,其次是法制史,当时叫国家与法权通史,即今之外国法制史。”张晋藩回忆道,最后分配成为读国家与法权通史研究生,虽不是第一志愿,但他也很满意。由此,他正式踏上了法律史学的研究之路。
学术研究是“黄连树下拉洋琴”
国家与法权历史,在别人眼里有点“冷门”的学科,张晋藩却甘之如饴。从1952年开始在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执教,到1983年被调往中国政法大学,先后任副校长兼研究生院院长、中国法律史研究所所长,如今成为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法律史学研究院名誉院长,张晋藩始终以“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来要求自己和勉励学生勤勉治学。
“古人说滴水穿石,绳锯木断。只有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才能有所感悟。”张晋藩告诉记者,学术研究的确很苦,但当你完成一个课题颇有收获时,心情又是非常愉悦的,有一点成就感。所以有人把学术研究比作黄连树下拉洋琴,苦中有乐,乐在苦中。

“不仅如此,从事科学研究可以治疗思想上的浮夸与盲目的自满。因为从事研究可以发现学术的深邃、领域的宽广,要想取得一点点的真知,都需要下大功夫,耗时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学术研究的实践只会让人觉得知识的短浅。”张晋藩感叹道,多少年来,他已经没有节假日的观念,总是尽可能地利用时间读书、研究和写作,虽然小有所成,但从不敢满足、稍懈,在学术研究上,依然兢兢业业,不断开拓新领域,不断向自己提出新的要求,总是以“自讨苦吃”来自律、自勉。
在无涯的学海中,张晋藩的妻子也是他于苦舟之上的伴侣。在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法律期间,张晋藩结识了他的妻子——林中。二人于1955年7月27日结下连理,至2018年4月30日林中逝世,他们以学术为媒,共谱了一段超越一甲子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夫妻生活。张晋藩和林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共同研究中国法制史、中国法律思想史。特别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还不断地赴国内外各地进行讲学活动。
林中在1958年后期患有家族遗传的耳聋,张晋藩便成了她的耳朵;而张晋藩在21世纪伊始,双眼黄斑变性,视力极差,林中又成了张晋藩的眼睛。所以张晋藩和林中夫妻不仅在学术成果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生活上也同样互补互助,相知者都称张林二人实为绝配。
带着“黄连树下拉洋琴”的乐观,1970年,同在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任教的张晋藩和夫人林中,拖家带口地来到江西五七干校,在那里“战天斗地,改造思想”,但仍不减诗情画意、豪情壮志。

他写江西的春天是“茶花香处蝴蝶飞,春池水暖鱼儿肥;牧童月下归来晚,柳叶当笛信口吹”。写信江夜游是“月下江如练,渔火映白帆。微风拂碧波,花树笼轻烟”。即便冬天下雪苦寒无比,他也觉得“雪压屋檐霜满窗,依然豪情溢八荒。卷地寒潮风瑟瑟,围炉闲话烤衣裳”。
以苦为乐、苦中作乐的豪情与洒脱,几乎伴随了张晋藩整个学术生涯。
“争气书”是如何诞生的
在改革开放前,中国法史界不了解外国相关学科发展状况,外国也不了解中国。改革开放开始,中国法制史学者才逐渐与国外有了学术交流,但处在相对弱势的地位,在重要的国际会议中不见踪迹。其中的重要原因是,大陆学者没有足以引起外国学者重视的学术成果。这也使张晋藩感到难堪和尴尬。
为了改变这种尴尬的局面,张晋藩提出集合全国的力量编写《中国法制史》多卷本,把中国法制史学的研究中心牢固地树立在中国。张晋藩提出10个专题,希望以此作为编写此书的基础,同时提出制度史也要见人物、见思想、见历史事件,把静态研究与动态研究相结合。1980年元旦过后,便召开了第一次编写工作会议,有20多人出席。
“实际上,这20多人基本上也就是当时从事中国法制史教学研究的全部人数了。”张晋藩告诉《方圆》记者,经过3天讨论,大家明确了许多细节问题,但同时也无奈地认识到当时无论人力、财力、研究的基础、资料的状况,都不具备立即开展这一浩大工程的条件,所以编写工作只能推迟,等待条件成熟。
第二次编写会议是在5年后也就是1985年春天召开的,当时情况有了显著改善。编写《中国法制通史》多卷本被列入国家“七五”科研规划,并得到了资助,研究力量也逐渐得到了充实。在这次会议上确定了总主编和各分卷主编,明确了计划要求和出版事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