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张晋藩:学术研究要耐得住“坐冷板凳”

作者: 刘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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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晋藩

《方圆》:在您看来,为什么越到现在越要强调、重视中国法制史的研究?研究中国法制史对当今社会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张晋藩:习近平总书记说,以史为镜、以史明志,知史爱党、知史爱国。我也一直主张中国法制史学研究的是过去,但面对的是现实,它的生命力就在于为当前的国家政治建设、法治建设提供历史借鉴。

中华民族拥有四千多年的法制文明史。虽然它不像刑诉、民诉等学科一样可以办案,但却能给办案提供很多文化依据。我们现在经常谈的马锡五审判方式,其实类似的方式在周初召公时代就实行了。据史书记载,召公巡行乡邑,到一个小村子,在甘棠树下面搭个草棚子就地问案,判决公允,各得其所。召公逝世后,百姓为了怀念他的恩德,还专门作了一首《甘棠》诗来歌咏他、纪念他。召公实行的这种巡行乡邑、就地审判、便利民众的审判方式,与“重民”和“明德慎罚”的法律思想是密切联系的。

中国法制历史是一个宏大的智库。它产生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土壤之中,其任务就是要揭示中国法制与固有国情的内在联系与相互关系,以及蕴藏于其中的民族精神。深入挖掘这座宝库,不仅可以展示中国法制史的学科价值,而且可以为国家法治建设提供丰厚的文化资源,亦可增强中华民族的自信心、自豪感。

历史的作用就在于通古今之变,不仅是了解现实,还要远望未来;不仅是通过放大镜来看历史,还要纵向看历史,根据历史的规律和发展经验看前路怎么走。

《方圆》:您已94岁高龄,有什么爱好和长寿秘诀吗?

张晋藩:要谈长寿秘诀的话,我觉得是心无旁骛,少想一些杂事,对功名利禄这些事看得比较淡泊,主要集中力量潜心研究学问,这样子心比较宽,这些事情不都容易计较。另外,不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只要拿起书本来看,钻进去看书了,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所以我觉得读书是乐事,读明理的书,可以让我更了解历史,更加豁然开朗。投身到历史里其乐无穷,坐冷板凳也有坐冷板凳的乐趣,虽然我现在看书把眼睛累坏了,但还是会觉得,怎么不趁着眼睛能看书的时候再多看一点?

我心境比较平和,不喜欢与人与事计较、争执。另外,我这个人生活比较有规律,从年轻时候就不抽烟、不喝酒,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工作,一直到今天都比较有规律。

能够在今天还保持着健康的体魄,不间断地从事教学与研究,也得力于少年时代的学武艺。我小时候身体多病,同学就介绍我到沈阳的第二十六武术传习所跟一位杨老师学习武术。杨老师很懂得因材施教,他看我瘦弱,便先教我太极拳,而其他的师兄弟们都练习拳脚之类的。但我进步得很快,七十几式的太极拳,经过半年已经熟练,身体也好多了。特别是腰腿的基本功很好,头可以够到脚尖。学习太极拳后,便开始学八卦掌,八卦掌就是转圈,中间穿插着掌法,有着很强的技击能力。在这时间,我也学了纯阳剑、太极棍等器械运动。

长大后,我几乎每天早晚都要打一趟太极拳,然后再练习八卦掌。这个习惯延续了很多年。我也很注意体育锻炼,最喜欢的是打板羽球和划船,后来就打羽毛球,曾经获得校教工队双打亚军。划船是我到北京后才接触的一项运动,我善于观察高手的划船技术,经过一段时间我熟练地掌握了各种技巧,操纵自如。

运动给我的好处就是从没有腰腿疼过,而且脚步轻快。我到现在90多岁了,也没有腰疼的毛病,腰杆还挺直的。随着年事渐高,我每天以散步为主,晚上还要练10分钟太极拳的姿势。正像练武术一样,我治学和工作也讲求韧性,从未间断过。

《方圆》:您从1984年就开始带博士生,到现在还每年招两到三个,为何愿意终身投身教育?

张晋藩:我总是想,建设疆域辽阔的社会主义中国,人才是最重要的。无法可依,需要立法人才;有法必依,需要司法人才;发展法律科学,需要法学研究人才。人才强国是科学的总结,是历史的总结。为祖国培养法治建设人才,我极愿为教育摩顶放踵,终身无悔。

新中国成立以后,钱学森、华罗庚等科学家排除万难、冲破羁绊回到祖国。祖国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是那样重要,建设祖国的心情是那样炽烈,值得用来教育我们的学子。

作为教师而言,培养人才自然是历史的使命,而如何使培养的人才留在国内建设国家,使他们形成舍我其谁的担当意识,是当下尤为重要的!当然我们不是要故步自封,我们还需要把年轻的优秀的学生派到国外去学习,但一定要从思想深处培养他们的爱国情怀,否则任何形式上的约束都是无效的。

从古至今,教师的职业都是清苦的,但又是高尚的。人们通常称教师为灵魂的工程师。教师的使命和天职就是教育人、铸造人才。这是国家赋予他们的历史使命,或者说是国家的重托。

《方圆》:您如何看待做学术要耐得住“坐冷板凳”?

张晋藩:20世纪80年代初期,尽管学校条件很差,师资力量也不足,但却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就法制史学科而言,譬如朱勇、怀效峰、郑秦、刘广安、李曙光、高浣月、汪世荣、陈景良、张中秋、屈趙立等。现在学校条件好了,招收的博士生多了,图书资料与现代化的设备也都较为齐全了,但是培养出的人才反而不如20世纪80年代了,这是值得深思和研究的。当然原因是多样的。政法大学的中国法制史硕士生名额时常招不满,其他各校也大体如此。因此博士生的选拔余地很小,基础不牢固,欲求木秀于林是很困难的。

其次,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博士生心无旁骛,甘愿“坐冷板凳”,生活的目标就是担任法制史的教师,从事学科建设。既不愁未来的工作,得到的津贴也很充裕。而今天的博士生,真正愿“坐冷板凳”、从事未来教学研究工作的是不多的。目的不同,动力也就有异。有的同学是以考博为进京的路径或者是作为从事其他工作的阶梯。欲求法制史的人才,难矣。

再有一点,就是社会风气较之20世纪80年代初期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人们对于物质的需求是节节攀升的。尤其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博士生奖学金的微薄,除去必要的生活外,无钱购书、无力参加学术活动。有的还有家室之累,因此不得不在学习期间便在校外找寻额外的工作。除此之外,大学教师的生活相对说来是清苦的,比起律师、企业家相差甚远。同样的智力、同样的学历,只因为工作性质的不同便有了很大差别。这种诱惑力是很实际的,这便使学生们动摇了“坐冷板凳”的念头。20世纪80年代中国政法大学的硕士、博士毕业生都由研究生院负责分配,学生们无须为未来的工作分心。而现在不同了,许多同学几乎入学之后便考虑未来的工作,特别是在论文撰写阶段,找工作不得不占据许多精力和时间,这也是很现实的问题。

总之,中国政法大学法制史学人才的培养这个极其具体的问题,就很值得总结经验、改善培养方案、提高规律性的认识。人才强国是一个战略问题,但一定要落到实处。最令人忧心的是人才的流失,最令人焦急的是改善培养人才的条件。同时还要帮助同学克服浮躁情绪,加强具体的指导与帮助,否则招生再多也难出顶尖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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