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路”共进

2023年秋在山西平遥，为等火车消磨时间，偶然闯入了一个题为《回望即前行》的摄影展览，内容是有关铁路遗产考察与保护的。摄影师王嵬恰好在现场。一个志在用社会纪实摄影去保护铁路文物的志愿者和来自陕西铁路运输检察机关的检察官，站在展厅内象征被废弃、被遗忘的铁路遗产的“照片山”前，聊了聊他们共同关心的话题——关于铁路文物的公益保护。

正是这一次偶遇，让我对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路”产生了一些联想。

路

关于路，在中国最广为人知的，应该是鲁迅先生在《故乡》里的那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们说，“要想富，先修路”。路始终与地方兴衰有着紧密的关系。我的故乡陕西亦不例外。

陕西简称“秦”。从地理上看，陕西南北狭长，北山和秦岭把陕西分为陕北高原、关中平原和秦巴山区，地跨黄河、长江两大水系，是全国唯一横跨三个气候带的省份。“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这是汉代贾谊在《过秦论》中对秦地的定位。被山带河之固，其实也意味着修路交通之不便。因此，自古以来，秦地的兴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交通之兴衰。

“四塞之国”的地理条件决定了秦地的交通不能靠“走的人多了”而踩出一条路，于是，勇毅坚韧的秦人一直在尝试寻找其他跨山越水的方法，经过几千年来从未中断的艰苦努力，终将天堑变通途，使关中突破四塞，东西南北得以交通，陕北、关中、陕南三种地貌、气候下生活的人们，在两三千年的经济贸易往来、文化风俗影响融通中结为一体，成为陕西。

水路

对于很多当代陕西人来说，很难想象秦地竟然曾经有过以水运为货物运输主要形式的时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恐怕很多人并不知道，这首《蒹葭》描绘的水畔美景并非江南，而是秦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明确记载的内陆河道水上运输事件“泛舟之役”，便是发生在公元前647年的渭水之上，据《左传》记载，当时运粮的白帆从秦都到晋都，八百里路途首尾相连，络绎不绝。

虽山河四塞却有水运交通，让历史上的关中具备了建都的资格。楚汉争霸之时，两个进入决赛圈的楚人先后都曾收到在关中建都的建议。《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有人向项羽进言，“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但项羽觉得“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未采纳。也有人向刘邦提出了同样的建议，虽然遭到山东群臣反对，却得到张良的支持。张良说：“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邦采纳了娄敬的建议，建都长安。“河、渭漕挽天下”，这是西汉建都长安的理由之一，而后来秦地河运不兴，长安城因此失去一竞国都的资格。

河运不兴，反映了秦地气候逐渐干旱的变化趋势。电影《黄土地》中陕北的地貌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仍有很多人误以为陕西整个就是沟壑纵横的陕北高原。电影中婚宴上，用木头做的鱼是一道菜，不是用来吃，而是“摆上是那么个意思”。这个风俗其实从侧面证明，干旱缺水的秦地，其实曾经是懂得吃鱼的。秦地关于鱼的记忆，以木鱼的形式被保留了下来。

失去水的滋养和水运交通的便利之后，秦地四塞之固的弊端便逐渐显露出来，落后、保守的地域文化形成或与此不无关系。1924年，应国立西北大学和陕西省教育厅邀请，鲁迅先生等一行十余人赴西安讲学，报人孙伏园随同前往，一路见闻写入《长安道上》一文。文中讲到，因西安没通火车，去的时候一行人从郑州下火车，然后乘船从黄河逆流而上，两岸比河面高出三五丈，土质并不结实，有随时随地倒下的危险，以至于一行人坐在船中，自发计划起“黄河两岸的森林事业”来。行到渭河，“虽间有村落，但不见有捕鱼的”，共坐了四天船，才终于到达草滩镇码头。此时西安向东的行程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在此次西安之行中，一向不喜戏曲的鲁迅先生竟看了五场秦腔，在离开前还特意为秦腔易俗社写下“古调独弹”四个字。这四个字其实写给此时的秦地也未为不可，曲调古雅，却已不合时宜。

虽然关中水运不兴，但明朝万历、天启年间，陕南的丹江航道疏通，由西安经商州，顺丹江、汉江达汉口的东南向水路打通，南方的茶叶、布匹和西北的药材、皮货、山货循此路得以交通贸易，水旱码头龙驹寨因此成为陕西四大商贸重镇之首，直至陇海铁路通达关中后才逐渐衰落。

铁路对本就在勉力维持的陕西水路运输的冲击是压倒性的。在陇海铁路、宝成铁路相继修通后，水运就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自此陕西境内长江、黄河水系的功能便突出集中于资源和生态功能。

陕西铁路运输检察机关的职能转变也体现了这一变化。

2022年7月，陕西推动跨行政区划检察改革，依托省内2个铁路运输检察院、2个监所检察院，设立4个派出检察院，管辖涉秦岭、黄河流域跨区划生态环境公益诉讼案件以及地方检察院不便履职的公益诉讼案件。曾以服务保障铁路大动脉畅通为己任的铁路运输检察机关，被赋予了以公益诉讼检察跨区划服务秦岭、黄河流域生态环境保护的新职责使命，从而迎来了新的发展阶段，为陕西重回“颜值”巅峰增添了助力。

栈道

秦地的南边是秦岭，再往南，是大巴山。

李白的《蜀道难》描写了秦蜀之间道路之艰险。开篇即以语气词惊呼“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具体有多么难呢？“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鸟和猴子都过不去，而秦人却找到了办法，“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诗里的“石栈”，就是栈道。地上的路是人踩出来的，而山间的栈道，是人凿出来的。在峭壁上凿孔，孔穴内插上石条或木梁，伸出石壁，横铺木板，供人通行，栈道的上面又建起房亭，所以又称栈阁。

被称为世界交通史上奇观的秦蜀栈道修建始于战国，《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中有“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之语，可见这种古代交通工程的发明人是秦人。

陕西境内共有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故道、荔枝道、米仓道、金牛道等7条秦蜀古道。

几千年来，在这些道路上发生了太多的故事、留下了太多的诗篇。比如，因为贵妃运送过荔枝而得名的荔枝道，参与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计策实施的故道，发生过萧何月下追韩信的褒斜道，坐落着定军山、武侯墓的金牛道……时至今日，陕西省内现存栈道本体遗迹313处，总计长度约4000公里，跨越西安、宝鸡、汉中、安康四市十余个区县。随着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的建设，这些栈道早已失去了交通的功能，甚至石毁木朽，绝大多数只留下绝壁上空空如也的栈孔。

秦蜀古道是典型的线性文化遗产，跨区划分布是其突出特征。因此，2022年10月，因改革被赋予管辖跨区划生态环境公益诉讼案件等新职能的陕西省秦岭南麓、秦岭北麓地区检察院，针对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故道等秦蜀古道多处遗址的保护不力等问题开展检察监督，依法督促文物保护主管部门和属地政府履行保护监管职责，同时，结合办案开展宣传，引导社会各界力量和人民群众共同参与秦岭古栈道保护，取得了显著进展。

铁路

铁路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富革命性的工具。在近代中国，除了铁路之外，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现代经济设备，输入中国以后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而中国西北地区进入铁路时代的时间，足足比世界上第一条铁路的诞生晚了一个多世纪。

入陕的第一条铁路是中国东西大干线——陇海铁路。陇海铁路肇始于1905年开工修建的汴洛铁路，后来以汴洛铁路为基础，分别向东、向西延伸。1931年底，通至潼关。1935年1月，到达西安。而直到1949年，历时凡40余年，向西只通到天水。

铁路通至关中，打破了长期制约关中经济发展的交通“瓶颈”，使清末之时尚无工业萌芽的关中直接进入了“铁路经济时期”，兼之全面抗战爆发后，东部工矿企业、学校西迁，沿陇海线呈带状分布，关中经济社会实现了相对快速、外向型发展。

新中国成立后，陇海线全线建成，西北内陆与东部沿海的东西通道打通。20世纪50年代末，在当年的陈仓道、金牛道线路附近，建成了穿越秦岭的南北通道宝成铁路，使“蜀道难”彻底成为历史。20世纪70年代，穿越巴山的襄渝铁路建成通车，陕南地区与华南、西南交通改善。宝成铁路与襄渝铁路，是新中国铁路史上的两条英雄之路，也是中国铁路电气化进程中的先行之路，为推动陕西经济社会发展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其实在整个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铁路的定位始终是“国民经济大动脉”。为确保大动脉安全畅通，国家曾在铁路运输领域设立了公检法机关提供专门司法保障。2012年，铁路运输司法机关脱离铁路企业纳入国家统一司法体制，但以法治力量服务保障铁路运输安全，仍然是其最重要的职责使命。在公益诉讼工作全面推开以来，以公益诉讼手段督促整治铁路沿线生态环境、督促解决铁路线下安全隐患以及督促保护铁路文物等，成为铁路运输检察机关新的重要职责。

就拿陕西铁路运输检察机关来说，持续开展专项行动督促整改铁路安全隐患，相继办理了督促西咸北环线K58+100-200桥下非法经营小饭桌危害铁路安全生产、未成年人保护行政公益诉讼案，督促保护陇海线临潼、华阴车站等铁路文物系列案，督促保护襄渝线学生连营房旧址案等诸多典型案件，充分发挥了公益诉讼护航铁路运输安全发展的重要作用。

在所有案件中，最触动我的是督促保护唐业成烈士纪念设施一案。

唐业成烈士是四川广元人。1966年3月4日，宝成铁路上一列正在快速行驶的货车司机突然发现前方铁轨上有一块大石头，立即紧急制动并鸣笛示警，然而，列车仍被巨大的惯性推着不断向前，惨祸即将发生。千钧一发之际，正在铁路旁进行护坡作业的唐业成奋不顾身上去掀开石头，列车安全通过，他却被机车撞倒，英勇牺牲。

唐业成牺牲后，就地安葬在离事发地不远的大滩火车站，墓碑上写着：“欧阳海式的英雄 贫下中农的好榜样——唐业成烈士之墓”。虽然唐业成的陵墓位于四川省广元市，但从司法管辖上，却属于安康铁路运输检察院的管辖范围。2021年，安康铁路运输检察院针对履职中发现的唐业成纪念设施保护问题，跨省向相关行政主管部门发出检察建议，督促其履职整改，同时对烈士家属提供了司法救助。

办理这起公益诉讼案件之时，唐业成烈士牺牲已有55年。时光不是忘记英雄的理由，时光也不能遮盖英雄事迹的光芒。通过这起案件的办理，唐业成烈士的事迹跨越时空，深深地触动了所有初次知晓或再次重温它的人。

在山西平遥偶遇的“90后”王嵬的铁路遗产保护行动同样令人感动并钦佩。家住北京西直门车站的王嵬打小喜欢火车，11岁开始拍摄火车，15岁参与了有关西直门车站蒸汽机车水塔的铁路文物保护行动。自2015年以来，王嵬用脚步丈量、用相机记录铁路，并按照原文化部2009年颁布的《文物认定管理暂行办法》，以公民身份向相关文物行政部门申请铁路文物认定21项，其中11项获得文物认定，1项不予认定，9项正在等待结果。

当我们站在“照片山”前，谈及陇海铁路陕西段的铁路文物保护，他能够娴熟地使用铁路建筑术语说出“绛帐”等知名度并不高但有保护价值的小站的建筑细节，让我们自叹不如。他自制了一份“公众申请文物认定流程”，复印了许多份放在展厅入口处，供参观者免费拿取，其专注而专业的公益保护态度令人钦佩！

丝路

向西也是秦地向外交通的重要方向。公元前126年，带着联络大月氏的使命出使西域却被匈奴俘获十余年的张骞回到了长安。虽然此行出使的目的落空，但获得了大量西域的资料，而更为重要的是，他找到了通往西域的可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