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有一些人类可以做出的选择”
作者: 徐琳玲
2023年5月,电影《奥本海默》全球公映的两个月前,凯·伯德被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邀请到好莱坞。到达洛杉矶的第二天上午10点,诺兰把他带进一家IMAX影厅,里面空无一人。诺兰让他坐在影院正中的座位——那是诺兰的专座,然后悄然离开,让伯德不受打搅地独自观赏。
“当时,我情感上受到的冲击很大。我一边看,一边想起马丁,如果他也坐在这里,会有怎么样的感受。”马丁·舍温是伯德撰写人物传记《奥本海默传》的合著作者,他自1980年起为该书进行地毯式采访、调查、资料收集,耗尽20年光阴。2021年当伯德和诺兰首次就电影改编会面的两周后,85岁的舍温因病去世。
电影放映结束后,伯德向走廊尽头的诺兰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轻声说:“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我希望它能拿到奥斯卡奖!”
2023年12月底一个湿冷的下午,在上海的中信大方,伯德向《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回忆起18年里三次流产的电影改编、与诺兰合作的始末,以及对老友、搭档舍温的怀念。

人物传记之外,伯德的研究专长是原子弹爆炸、美国-中东政治问题。自4岁起,他就跟随当外交官的父亲辗转于耶路撒冷、特拉维夫、沙特、开罗、黎巴嫩等中东国家和城市,童年充斥着枪声、爆炸声和铁丝网。20年的战火亲历,使得他对战争、冲突、地缘政治问题异常敏感,为人类的未来感到忧心忡忡,却始终抱有明亮的心态。他认为人类是可能有更好的和解方案的。
面朝窗外阴绵的冬雨,我们进行了一场关于核武、冷战和历史可能性的碰撞式交流。

人:人物周刊 伯:伯德
奥本海默太天真了吗?
人:某种意义上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和奥本海默的时代越来越接近了。奥本海默尤其推崇另一位世界级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在“二战”末期提出的“开放世界”理念。玻尔在科学界最早提出国际核技术透明和核武器管控的想法,认为这会让世界在战后避免军备竞赛。奥本海默在“二战”后孜孜不倦、竭尽所有地推广玻尔的理念,并试图影响美国政府的公共和外交政策。说实话,你认为历史真有可能朝他们俩希望的方向走去吗?
伯:到战后,奥本海默就用玻尔的“开放世界”理念去说服各国的政治家、科学家,并向他们的同胞解释为什么我们必须管控核武器,禁止使用和研发,而把原子能技术的应用限制在对人类有益的领域,譬如能源开发、医疗研究上。
但是,没有人听他讲这些。你是听进去了,所以你会问历史有没有可能不同。我认为是有可能的,我们可以选择不造出这么多核武器。美国人本可以去和俄国人谈判:听着,让我们一起约定不要再制造更多这些东西,我们会销毁我们已经拥有的核武器,也会禁止你们制造,让我们一起来让核武器的使用成为非法,就像化学武器在“一战”后被国际法宣布为非法一样。
人:但是,“二战”结束后,美苏对抗变得非常激烈,双方都认为他们需要掌握强大的军事武器来防御对方。我是想问,奥本海默和玻尔这样的科学家对人类、人性会不会过于乐观了?
伯:是的,我理解人们会说这种想法过于天真了,他们会说美苏之间,这样的(共识)永远不可能达成。但你也可以换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问题——我们目前为止已从原子弹时代幸存下来,自广岛、长崎之后,人类再没有使用过核武器。现在78年过去了,也许核威慑确实起了作用。但从另一方面,78年也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滴水而已。故事还没有结束,我们仍在努力学习该如何与原子弹共存,它依然是巨大的威胁。故事依然有可能以非常糟的方式结束,譬如偶然事件的爆发,包括偶然爆发的战争,手提箱式核弹、脏弹(放射性炸弹,一种大范围传播放射性物质的武器)的威胁。
你看看现在的乌克兰,再看看中东的加沙和以色列正在进行的可怕战争,你就知道是有这种潜在可能的。我们人类擅长自相残杀并卷入战争。所以,我认为奥本海默在这一点上是非常理性的——核武器的使用必须被宣布为非法。如果人类要在地球上生存下去,就必须摆脱这个威胁。如果我们今天不禁止,明天或明年的某天,100年或500年后的某天,它们就会被使用。
“历史不总是有选择,但仍有一些人类可以做出的选择”
人:奥本海默在1946年主笔了历史上第一份国际核武器管制方案,即《艾奇逊-利连索尔报告》,但是它没有被杜鲁门政府采纳。如果杜鲁门政府在1946年接受了奥本海默的方案,并在联合国会议上倡导、推广,之后的冷战和美苏军备竞赛有可能避免吗?
伯:我确实认为有可能我们会走一条不同的历史道路。
人:你认为如果美国有诚意,苏联会给出积极正面的回应?
伯:为什么不呢?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即美苏冷战的本质是什么?你知道到1945、1946年,美国人在“二战”中取得了胜利,盟友俄国也是如此,对吧?回到奥本海默,他担心如果美国人不告诉俄国人关于原子弹的事,包括其技术进展,俄国人会担忧,尤其是看到美国战后那种情绪高涨的劲头。所以,奥本海默提出我们应该主动告知俄国人,并承诺放弃我们所拥有的核武器,相应地,你也承诺不发展这些武器。
所以,争论基本上可以归结为:你认为斯大林和苏联在1945-1947年的意图是什么。当时,俄国刚刚与纳粹德国打了一场可怕的战争,他们损失了2000万人。所以你相信斯大林是打算对西方发动战争吗?还是他更多出于防御方面的考虑?
有许多研究冷战的历史学家认为:俄国当时对美国没有威胁。这包括奥本海默的朋友、美国外交家乔治·凯南,他是苏联问题专家,当过驻莫斯科大使,是他一手炮制了冷战初期的“遏制战略”。但他辩称:苏联对美国没有威胁。苏联的体制与我们的不同,但他认为苏联会走和平发展的方向。因此,他认为美苏之间不需要有军事对抗,美国在经济上与俄国人和平竞争,但不会是军事对抗。
如果当时美国政府听从了奥本海默的建议,我们本来是可以有不同的方向的。这就是我的论点。但这都是你无法确定的事,因为它没有发生。但另一方面,历史最后发生了什么?冷战,危险的冷战和军备竞赛。
仅仅因为历史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并不意味着它必然会发生,这不是必然的。是的,历史不总是有选择,但仍有一些人类可以做出的选择,是政治家、领袖们做出选择。发生在1946年的事,开启了此后长达30年非常危险的冷战。
我们本来可以有不同的方向,奥本海默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象征。所以,这是我们今天需要从奥本海默悲剧中吸取的教训之一。如果一开始,我们把事情看得更明亮一些,也许历史会完全不同。

人:有人说今天世界进入了所谓的“新冷战”时代,或者叫“冷和平”时代。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伯:你知道,我们其实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现在变得很小。你做不到把自己封闭起来,特别是在一个拥有数字革命、计算机等各种高科技的世界里,你不可能把信息封锁在某个角落里,这很荒谬!国家之间存在国界,但信息流动没有真正的边界。
我们看看窗外的这个中国,一个现代化的大国,拥有庞大的产业、对外贸易。我认为不同国家之间需要交流,我希望看到我的书被中国读者阅读,美国人需要进行更多旅行,多多了解中国、印度和俄罗斯。
所以,说今天中美、美俄存在所谓“冷战”或“冷和平”,是非常短视的。譬如说到对核武器的管控,我认为中美俄三国达成一致意见是可行的。在轰炸广岛后的第54个月,奥本海默在费城发表过一个演讲。当时,这位“原子弹之父”、制造出这个“小男孩”的人说:核武器是用来侵略的武器,不是用来防卫的;它也是用于恐怖主义的武器,使用它的唯一目的就是制造恐怖。因为它的威力太大了,无法用在战场上,除非你唯一的目标就是毁灭整座城市。
奥本海默那一年还做了一个预言。他在演讲中说:你可能会认为核武器的开发成本非常高,因为美国花了20亿美元;你也可能会认为有关这些武器的技术是机密,但这里其实没有多少秘密,物理学家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所以,任何一个国家无论多么贫穷,如果决心制造核武器,将来都能够制造出来。就这样,他预言了我们现在所生活的世界。
奥本海默早在1945年就明白了核扩散的危险,以及即使是穷国也最终能制造出这些武器。所以,除非我们做点什么,否则核扩散就真会发生。
一个影响了所有科学家的创伤
人:其实,奥本海默的故事也并非孤例,他代表了当时一个群体的道德处境,包括最早建议美国政府上原子弹项目的爱因斯坦、利奥·西拉德,参与“曼哈顿计划”的多数科学家。起初,他们都认为自己在为结束战争做正确选择,投身其中并感到骄傲。然而,当原子弹制造出来、带来可怕后果时,他们都背负上不同程度的良心债,奥本海默则是其中背负最重的。说到科技发展和人类,我们该如何看待科学、良心和责任之间的关系?
伯:你知道,科学家是有责任的,因为是他们使得这些事情发生,他们制造出原子弹,或发明了人工智能技术。所以,我们必须让他们对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负起责任。今天从事AI开发的科学家中,有很多人引用OpenAI CEO山姆·奥特曼的一句话:“这又是一个奥本海默时刻。”他的意思是说这是我们科学家需要停下来的时刻。
那就想一想奥本海默对核武器所做的:我们停下来,思考我们作为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在使用这些技术方面要做的道德选择。AI可能会带来很多很大的好处,它会让我们的生活更轻松、更有效率。但我们也很清楚,它会侵犯我们的隐私,这很危险。它对媒体可能也构成威胁,包括假新闻、虚假事实、幻觉。所以,我们需要在技术的四周设置护栏,需要真正了解这项技术及其影响的科学家来帮助、指导我们就AI应用进行公共讨论。
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被高科技应用包围的世界里,但普通大众对科技及其过程不了解,而且对科学家不信任,这使得人们更加难以理解人类要做的选择。我们需要科学家向公众解释技术的可能性、危险和好处。但是,现在缺少很好的公共讨论。
这很奇怪,美国拥有那么多杰出的科学家,却没有受人尊敬的科学家来给公众以指导和建议。美国为什么变成这样?原因之一就是奥本海默在1954年所遭遇的——他在“袋鼠法庭”(指“不公正的非法法庭”)上被公开羞辱。这向整整一代美国科学家发出一个信息——呵呵,你得小心点,最好待在你狭小的专业领域内,不要妄想进入公共领域来谈论政治和政策,否则你就有可能被毁掉。
人:在我们的时代,其实是有来自科技界的具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明星,像埃隆·马斯克、山姆·奥特曼。但与奥本海默很不同的一点,他们是所谓的“科创家”,是企业家和科学家的结合体,在自己的领域里拥有巨大的商业利益,这让我们无法完全信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