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电竞艰难求活

4月初，清明微雨过后，苏州城里的花一天一个样，备战中的女子电竞队却无暇观赏。她们刚搬到高铁新城的独栋别墅，到处透露着还来不及收拾的痕迹。粉色电竞椅散乱地堆在地下二楼，中间一圈空了出来，预留位置给不久后将会运过来的台球桌。

负一楼是训练室，几张宽敞的电脑桌贴墙摆放，在冷白灯光照射下，这里乍看像网吧和宿舍的混合物，只是缺少点激烈敲击键盘的动作和欢声笑语。五名队员加上一位刚开始试训的成员，背对着面壁而坐，脚蹬毛毛拖鞋，身穿绒毛卡通睡衣。

每个人都专心盯着手机打排位赛，话不多，偶尔网速掉到120kb/s的时候嘟囔几句“网卡了”。

在每天动辄10小时的练习生活里，音乐必不可少。公放的音响在各自领地控制在不扰人的音量，有林俊杰，有周杰伦，也有《Legends never die（传奇永不熄）》这类热血游戏主题曲。台式电脑也不闲着，每把游戏的间隙，队员们能瞄一眼屏幕里播放的电竞赛事点评或韩国女团MV。桌子周围能看见筋膜枪、养生壶、呼啦圈、哑铃、小狗玩偶以及不同品牌的奶茶外卖袋。

从2021年开始，王者荣耀开办了女子公开赛，想走职业电竞路线的女玩家们终于等来了国内首个大型赛事。但三届过后，整个女子电竞生态似乎并未得到蓬勃发展，有选手回忆，“第一届的时候官方宣传力度还可以，打开游戏界面就能看到相关消息，但后来热度上不去，没什么人看，观看数据甚至不及抖音里的中等主播。”

赛事本身的规模相形之下也稍显单薄，频率上不像男队每年分不同赛季，女子公开赛一年只有一个。2023年的女子公开赛分为黄石、武汉、上海三场分站，以及最后一场总决赛。除了总决赛可以享受到跟男子赛一样的专业电竞赛场地，其余的分站地点则不太固定，包含购物商场和露天公园。总决赛不予售票，皆为派发的赠票。奖金方面，分站冠军5万元，年度冠军40万元，扣完税再分给队员及教练、领队等赛训组人员，俱乐部所剩无几。在持续亏损的情况下，好些女子电竞俱乐部昙花一现，纷纷因难以为继而解散。

如今，新的舞台来了。3月份传来消息，另一款Moba手游决胜巅峰（Mobile Legends：Bang Bang）开办了女子赛区，中国将有一个出线名额于7月初前往沙特参与国际赛事，奖金池更是高达50万美元。这也将是首个入选亚运会的女子赛事项目，新的大门打开了。

各俱乐部闻风而动，有的暂停原先王者荣耀的训练，让选手们转而学习这款新的游戏；有的在保留王者荣耀队伍的同时，又新招了一支女队来应对这次大赛。5月底公布参赛名单之前，各家攒着劲从同一起跑线训练，都想在崭新的舞台上出其不意，也就不声张，也不怎么去打听友军情况。有人保守估计参赛的会有六七家，但实际数字比这个猜测还要少，只有五家。

从3月份开始，aGirl的成员们便在地下室过着“数星星”的日子，负责训练决胜巅峰的教练小雨初期给她们的要求是打到60颗星。训练进行了一个月的时候，自2019年俱乐部成立就在的元老队员六六完成了任务的一半，打到了30颗星。好不容易熬过了女子赛事出现之前无人问津的时光，她更加珍惜退役前的任何一次机会。她一鼓作气暂停了王者荣耀的直播，专注于新游戏，拿出了读书时的学习方法，每天给自己制定精细的计划，“我现在30星，今天不上40星不睡觉！我们家中单都已经六十多快70星了。”

强度方面，教练要求她们每天至少打25把排位赛，练熟各自被分配到的四五个英雄。单个英雄只要打到国服前十，就能领取200块钱奖金，布置的英雄练完了，有新的英雄也打到了这个成绩可以再去找教练要。他今年23岁，比队员大不了多少，有时就连批评听起来也像是朋友间的玩笑——“他在你脸上放了四次技能，跟我奶奶差不多”；遇到指示错了的情况，他也不逞强，立马嬉笑着说一句“骚瑞”轻松化解掉。谈到奖金，他咧开了嘴，“我之前当队员的时候要是有这种福利就好了，钱拿到手软。”

小雨成为电竞选手时是19岁，在这个圈子里，运行着一套异常残酷的年龄衡量法则。2021年KPL（王者荣耀职业联赛）联盟赛事委员会发布规定、要求选手必须年满18周岁，之前很多人在十五六岁就开启了职业生涯。而现在，早就退役了的小雨说，“我23岁。是的，我已经老了，半截身子入黄土了。”

离开的原因是他当时所在的俱乐部收购了另一家俱乐部，人员增加后他成了替补，自感沦为“透明人”，便回了重庆江北老家，偶尔打打平台杯，靠做游戏陪玩为生。2023年六七月份，他被带过自己的教练光头喊来苏州，担任aGirl的助教。来的时候这支队伍已经拿了那一年女子公开赛两站的冠军，但他观看下来感觉跟男队比的话还是“水平一般”。

此前，他从未接触过女子电竞，设想中，日常训练赛也应该非常热闹，说话非常积极，会疯狂地报点跟起节奏，没想到却是与男队截然不同的安静。局内交流比较少，各人负责的线路有没有线权、需不需要边路支援，这些都不怎么交代，在一起配合接连招的团队协作更是稀有。后来他在看了别的女队之后发现其实情况没有那么糟，因为有的“比她们更差”。但当时他只是感觉怪怪的，主教练光头回答他说正常，“因为这是女子赛。”

一盘散沙

为了应对2024年6月份的比赛，教练和队员们从3月开始都要一起学习新游戏。小雨在这个过程中体现了他的能力，两周不到的时间就打上了60星，由于分数亮眼，很快他便陆续收到好几份在业内算得上高薪的男队教练的offer，他一律害羞地回绝：“我在这边已经有工作了。”

跟心事重重的光头相比，他总是显得很乐呵，跟自己说不用去想那么多，女子电竞前景如何等等，压根不是他应该想的。他心无旁骛地立足当下，只管先盯着她们打到60星，然后就可以约别的队打训练赛，“不管输赢都请喝奶茶。”

约比赛由领队七七负责，出生于2001年的她比一些队员年龄更小，但并不妨碍她胜任这个需要时刻给予关怀的看管角色。训练基地的一楼是公共区域，二楼是队员们的宿舍，俱乐部为她们请了做饭的阿姨，吃、住、训练，都能集中在这栋四层小楼完成。吃饭时碰到比较硬的菜，七七会提醒牙还没长好的队员注意；有人吃完后想出门去喂小区里的流浪猫，她也会在第一时间用温柔的语调叫她们穿上外套，别着凉。

她身上有股坚定沉稳的气势，会把“做21世纪独立女性”挂在嘴边，她愿意相信这是一支承载女性梦想的队伍，希望竭尽所能激发她们、帮助她们闯出一片天。约队伍打训练赛的时候七七从来都是约KPL的男子青训队，对方听到是女队后往往都会婉拒，这时她便软硬兼施，先是装出一副挑衅的口吻，“为什么啊，看不起女生啊？”接着把当时队里两名跟男队一起打过KGL（王者荣耀甲级职业联赛）的队员和女子赛第一季的FMVP搬出来，要是仍然无法说服对方，就只好认可怜，“求求了请你们喝奶茶”，问清楚“那边有几位大哥”之后，按一杯30块转账过去。

开始切磋前她会嘱咐对方千万不要放水，切磋过程中她看到约来的男队也都有认真应战。打完之后，有的会用非客套的语气说明天继续，有的会说辛苦了，稍加点评哪条路打得好。

她清晰记得自己是在2024年的4月17日加入aGirl，此前并未有任何跟女子职业电竞相关的工作经验，仅仅是喜欢玩并且喜欢看比赛，被那种“激烈地抗争的感觉”吸引。在她的印象里，职业队肯定都是比较有力量、比较团结，“但是来了之后我才发现，除了教练要做的赛训，其他都是领队要做的。其中除了比较常规的带队出去打比赛、约队，还包括和赛事方沟通、和其他队伍的选手沟通，谈转会事宜；平时要管理她们的生活起居，心理方面肯定也是需要和大家聊的。但我没想到心理工作那么难、阻力那么大。”

“她们和男队说实话，有的时候五五开，有的时候十分钟把对面平推，或者能在比较厉害的队伍手下坚持十分钟。实力上完全是OK的，”七七沉默了一会，掐头去尾来了句，“不团结。”那段时间，她辛苦求来的约赛，经常因为队员们意见不统一或不配合，刚约好十分钟，说不打就不打了。七七又得硬着头皮说不好意思，我们这边有人不舒服。

一盘散沙的情况令同期接班的教练光头也束手无策，要不是上一份带男队的工作把他身体摧残得太厉害——“每天工作14个小时，老熬夜，后来得胃病甚至休克，把我干进医院了，最瘦的时候103斤，体质很差”——他也不会情愿来。教练们公认这会耽误自己的技术提升，放进简历，必是扣分的一笔。

怀着歇口气的心态，光头来到这里之后身体如愿放松了，“工作强度只有以前的1/3”，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比以往更甚的心累，“男队女队其实都差不多，问题都挺大的，只是换了一个表现形式。第一个月的时候，她们跟男队打训练赛的胜率是7%，这个是OK的。但拿完女子赛单站冠军之后，因为拿得太轻松了，碾压对手。她们就飘了，飘到什么程度？后续训练赛都组织不起来，不是这个不舒服，就是那个不舒服，要么就是吵架。去练的时候也不认真。第二站比赛结束到第三站比赛中间有150天，正常来讲要训练一半以上的时间吧？但是我们一共只练了17天。”

偏见与事实

“不团结、情绪化”，几乎是业内人士提到女子电竞时绕不开的看法。试训生圆圆（如今已通过试训成为正式队员）2023年提前完成加州伯克利心理学的学业后，回国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去重庆的一所电竞学校报名追梦。整个班二十多个学生，只有她一个女生。2024年3月底来aGirl之前，“（电竞学校的）教练跟我讲一些女队的东西，让我有点害怕，像是打野跟辅助关系不好，她就不会给你踩野区视野，你得靠着自己去。但是来了之后发现大家还都挺好的。”

这位教练并没有带过女队，但并不妨碍他对女队作出言辞确凿的评价。“他经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生事多一点，会把情绪带到比赛里面去。每次打训练赛之前，教练都会问我和另一个女生今天来没来，就是有没有特殊时期，有没有心情不好，有没有跟谁吵架……觉得你状态可以，你再去打。他不会问男生今天状态好不好，或者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完全不会。”

亲身带了一年多女队的光头则更有心得，“男队跟女队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男选手没有退路，没读到书。男选手我可以跟他说一句，不打就滚，但女选手不一样，比较容易放弃，大不了就回家，找个人嫁了。”

他承认男队员也会发脾气、心情不好乱出游戏装备，“但他发完脾气了，会老老实实回来跟队友道歉，继续好好打训练。在男队如果不想打，迅速有人可以取代，当然如果你很顶尖，强到用你就能赢，那我们也会呵护着你，像是阿泰、九尾这类巨星。不过一旦输了一两个赛季，俱乐部一样可以把你换掉。到了正式比赛闹脾气的更少。2019年的时候有人在比赛前发牢骚说不打了，直接就被队友堵在墙角，如果他认真说一句不打，可能就真的一堆人要打他。但在这边（女职队）没有一个会让我觉得她是真的很想打好比赛，站出来说你们不要给我搞东搞西。”

在前队员女骑的口中，我们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版本。作为国内第一批女电竞选手，她因为突出的游戏能力和为人仗义被众多女选手视为榜样。她目标明确，笃信着“拿冠军是一种瘾”，至少在她的回忆里，她会时常站出来劝解。

过去半年，她暂时离开aGirl，旅游了一圈，如今回广东老家待着。期间她拒绝了去电竞学校当老师的邀请，“不太想出去了，现在很需要安全感，不想跑来跑去”，和甜甜珂等圈内好友加入了女陪玩团，赚点零花钱。许多粉丝慕名而来，“点陪玩的全是女生，女生还是跟女生玩比较快乐。现在想起来以前和队友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有矛盾，打打闹闹，离开了之后想一想，大家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