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志:生活欺骗不了你

作者: 孙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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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志。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鲜红标语一改往常的横幅模样,从天而降,垂挂于十几米高的阿那亚艺术中心。来往的人们看清上面竖着排列的大字后,纷纷掏出手机拍下这既像是询问又无需真的听到回答的一句话:“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制作它的人是艺术家蒋志,他受邀来此开办个人展览,因此生出灵感,想到秦皇岛黄金海岸的阿那亚,有欧洲小镇、海风沙滩,来这里似乎就是要过一种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生活;往深里探,则包含了他长久以来对这一名言的思考:“你是生活在其间的,你想想看。生活就是你自己过出来的生活,怎么会存在生活欺骗你呢?只有可能自己骗自己,没有说生活欺骗你。”

中学时读到这句话,他也不例外地感受到了安慰和鼓励,“那时根本就没有这么去想,觉得这句话好像完全没问题。”多年过去,年过半百的蒋志也不认为自己新的感悟就应被当作普世遵循的真理,“读者或者观众,面对的并非一件不变的艺术品,所有的感受都是来源于自己的认知,而认知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所以我强调,应该尽量去除‘观众’这一概念,因为它忽略了其实每个人都是作者。这也跟世界和我的关系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并不是世界的观察者或者客人,正是我们自己塑造了这个世界。”

疫情期间他办过一个个展,名字就是呼应众人习以为常的发问:“这个世界还能变好吗?”而蒋志相信所有的环境都是大家一起造成的,因此他更想说的是——“这个我能变好吗?”

他认可儒家文化中的“修身治家齐天下”,修身是首要任务,不能反过来。

“就像尼采‘命运之爱’的重要思想一样,我并不主张直接地反抗现存的体系,我们是体系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认为现存体系是你外在的客观存在,我们的反抗就可能会带着自私、怨气十足、恼怒暴虐,任何向外的以暴力推翻另一种暴力是我不主张的。我的观点是,与其改变眼前,不如去改变眼前之前,更为迫切,去探索它的成因,其实这是去探索我们自身为何处在这种体系结构中的成因,去做出内在的改变。这一层面可以接近地表述为是我们的感觉生成的层面,只有在这个层面上的改变,才可能带来比较彻底的改变。”

这一处世哲学落实到他的生活中,体现为从不催外卖或快递、朋友中公认的好脾气、做了一系列作品——直接以《歉意》为题。小孩要上学,点的菜还没送到,饭也做不了,他就默不作声在家等。耽误了就耽误了,他只会检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买呢?”

“人在什么环境里面做出什么选择,都会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对方肯定是有一些不得已的情况,有时看到客户跟快递员吵架,感觉这个快递员如何性格不好,但是你想想他背后有多少心酸,我们不知道啊。你打电话催,也许他正骑着摩托车呢,一分心很不安全。”

“你不会觉得说,他其实很多时候也不是那么无辜,他自己有想要挣多点钱的欲望,所以可能他想要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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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作品《歉意(阿龙山篇)》。图/在野照物所

“嗯,其实每个人都不会是无辜的。”

“但你仍然会对催单甚至点单的行为带着歉意?”

“是啊,有些人就会觉得,既然大家都没有无辜的,大家都有自私这一面,那我们就不要有愧疚,不要有歉意,这是一种观念。还有一种观念就是说,我对这些深表同情,虽然我也在其中,但我还是心怀愧疚。这样两种方式,可能略有不同。不,是很不一样。我一直说,我们在这种人类生活里面,伤害是无时无刻的,任何地方都在发生这些问题,不仅仅是一个人对某个人深怀歉意,而是每个人对所有人。不仅仅是对人类,还有一切动物和植物,所有物。也不仅仅是在某一处地方发生了伤害,而是在这世界上每一寸空间。歉意也并非仅仅面向过去,还有此刻……以及将来。心怀歉意,我觉得是对抗平庸的恶的一种方式。”

既不能无视,又视之有愧

蒋志的工作室位于北京798附近的草场地,这里有香格纳等多家画廊,也是曾梵志等艺术家的栖息地,但除了去外地,蒋志称自己也不怎么串门,日复一日地上午10点多过来,待到晚上七八点回去。宽阔的画室身兼多职,可以做饭,可以铺床,还能当成健身房,不同的角落里堆放着箭靶、壶铃、瑜伽球、羽毛球、跑步机、划船机和引体向上器。

他曾在采访中说,自己不喜欢慢腾腾地画,而是喜欢做梦般的迅速进展。通常连续专注地画七八个小时,并不特意创作形状,有时也会使用已有的图像资源,比如拍下的照片、网络上的图等等。

2023年6月下旬,他应见地组织邀请,参与了大兴安岭鄂温克使鹿部落驻地的生态艺术行动,在那里拍下了名为《歉意》的影像作品。活动由见地沙龙的召集人肖怀德以及拍过“鄂温克三部曲”的导演顾桃领队,十几人的队伍里艺术家占了一半,其余还有历史学者、气候行动者、出版人、摄影师,他们在猎民点跟当地人柳霞(也是顾桃多部纪录片女主角)生活了几天,晚上休息就直接在柳霞门前搭帐篷。

其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直到一行人即将离开鄂温克当天的清晨4点,一头驯鹿死了。

蒋志等人跟着瘸了腿的柳霞走到驯鹿场,看到那只鹿的时候它正安静地斜倒在地上。眼睛浑圆,依然投射着这个世界。这只鹿有名字,叫大傻,因为第一次当妈妈时踢死了自己刚生的子鹿。

他们环绕着看柳霞熟练地用小猎刀解剖死去的鹿,划开肚子后,把胃、肝和心脏一件件掏出来。来之前柳霞已喝下一罐啤酒,蒋志一边围观一边担心她会不会伤到自己的手。

整个过程他都用手机录制了下来,心中戚戚然,猛烈的血腥味不断涌来,他只好时不时地暂停,去一旁干呕。他后来在文章中回忆道,“预先已经被各种途径告知,驯鹿对于鄂温克族来说,有一种古老和强烈的神圣感。但即使没有这个预设,万物有灵的观念不管是在哪个民族文化里都有着文化基因。面对这个逐渐被掏空内脏的生灵,你无法不心有所悲,就算它不是一个很好的鹿妈妈。”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蒋志还留在那儿拍摄,面前是被开了膛的鹿和散落一旁的内脏,他突然对拍摄它的尸体与它的死之间的那种“牺牲”的联想产生歉意。“自从有拍摄工具以来,我们拍下那么多的苦难,我们在伦理上陷入一种沉重的矛盾,既不能无视,又视之有愧。”

更早之前的2022年,他已开始主动感知这种歉意。近半年时间里,他在淘宝陆续下了一百多单非洲人祝福喊话视频。“这个事情本身就很有意思,因为通过祝福,他能够把互联网、阶层,包括文化差异、性别等所有的问题都贯穿起来。而且他们形式也很特别,就一直是反复。他们有自定的横幅,比如‘我们都是你的礼物’,你也可以定制写上不同的字。比如有人会要求写‘祝你桃花旺,有很多的女人’,或者对女人说,‘祝你有很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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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喉》,几百张翻开的音乐贺卡组成的装置作品。图/在野照物所

他把自己购买的,以及看到卖方在朋友圈分享的其他客户要求制作的一些内容挑选保存下来,“任何商品里面都会包含不公平剥削,你去订购,实际上已经参与到这么一个行为里面,如果你不下单了,这样的行为还是会继续存在,你参与和不参与可能都会造成伤害的问题。别人购买的很多要求有点像中国或者说当今社会的一个切面和样本,无论从记者的角度还是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其实我两者都有,对这个事情肯定是敏锐的。这里面涉及到很多问题,比如做作品的方式,我觉得思考和研究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放进去。我们要学一个东西的时候,你不能说只是看看资料、存些图片就够了,你肯定要去做呀。我们如何去让感觉变得更加的开阔,更加的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这些东西你都要从感觉层面上去改变。我们以前是这么感觉的,我会把它拉到另外一个意义上,形成一个新的意义。不断做实验似的,不断地给出一个新的实验环境。艺术就是做实验嘛。”

对抗“定义”

在阿那亚个展上,一件“单薄”的作品被多次提及,那是一份不足一页的文本,名为《去银行上班》,上面记录了蒋志的一段亲身经历。

故事中的“我”最初是一个因排队时间过长而厌恶银行的人,但当“我”意识到银行其实是极少数有空调、有座位、安静且可以免费待着的公共场所后,“我”开始每天去银行里排队,坐在冰凉的不锈钢椅子上,用等号的时间看书、掏出本子写东西,又或是无所事事地观察周围人。叫到自己的话,便站起来,转身离开。有那么几个月,他交替着去家附近的两家银行如此“上班”。

这可能是一种修炼,用以消解掉生活中遇到的不满情绪,眼前精瘦的蒋志颇为自豪,“我现在(处理这些情绪)是越来越快了。”

他否认这是一种精神逃避,或是对排队这一乏味现实的美化,“这样的方式是自己过出来的,排队其实很正常啊,人家有可能就是要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不能说每个人的理解能力、做事方式都那么敏捷是吧。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就都来源于你现有的限制,就是我必须得这样,他必须得那样。”

“那不就无欲无求啦?”

“是啊,达不到也没关系,其实没有什么可求的,你能求到啥呢?”

“不会变得很飘渺吗?假设你想拍柳霞割鹿的那个场景,她就是不让你拍呢?”

“那就不拍好了哦,这无所谓哦。”

他显得十分坦然,生活中一些看上去像是错误的意外,对他而言也无分好坏,都可以被视为创作素材。

多年前他开始创作“故障绘画”,就是利用电脑偶然出现的故障,他即兴滑动鼠标来使画面上铺满复杂的颜色和看似抽象的线条。他补充道,“其实说故障和错误是不准确的,它只是电脑当时的一个状态,虽然电脑会跳出一个警告说,这里出现一个错误,但这不是电脑自己说的,只是人为的判断,是人自己的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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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银行上班》,一份打印出来的文稿,置于展示框内。图/在野照物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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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志工作室。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可能会导致中毒的锑矿石成了他的拍摄对象,锑在地壳中的含量为0.0001%,被用于制造枪弹等武器,也是战略物资。它易脆,呈柱状、针状、放射状或块状集合物,形式感鲜明,像某种奇特建筑体的废墟残体,让蒋志非常感兴趣。

不起眼的廉价生日音乐贺卡在他手下也引发了异样的遐想,他将上百张含有放声芯片的生日贺卡铺开,贴满整面墙,形成了一件颇为壮观和有趣的装置作品。随着时间消逝,贺卡中的纽扣电池的能量一点点消耗,这些贺卡的音量开始参差不齐,直到沙哑无声。

“我们所感受和认知到的对象不是客观的,而是由我们的感觉发生机制生成的。从这个基本判断来看,无力感在于我们无法超越我们现在的感觉预设的限制(人心的局限)”。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理应如此的,“定义”的行为在他看来透着傲慢,过往这些年,他不断用作品来抵抗这种固化。

90年代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后,他有过几年媒体生涯,做编辑期间,他常常就一些新闻事件约稿,“你会接触到大量评论员的文章,他们会有不同的观点,但我发现所有事件从没有不包裹着‘意见’、立场、意义……几乎每个人对自己的感觉无法都认可它本身的局限性,都执着地相信自己的感觉为真,以此相信感觉的对象为客观真实,作为‘自我’认同的基石。”

他早年创造过一个孩童形象“木木”,戴着专属头套在国内外多个地方留下了许多或童真或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照片。如今,虽然已不再将这种观念外化,但他内心深处依然向往并希望保持儿童的状态,“人要变得无拘无束,什么事物都可以说话,随便都可以进行塑造,我比较倾向于这种童话的状态。”

艺术对他而言像是一场认真做的梦,不在乎结果与观众。“一件作品真的需要一个故事作为它的官方背景吗?我们搜罗很多证据,试图为一个结果找到一个原因,就像我们的考卷要在ABCD中选择一个打上勾,而在我们的生活中,试卷本身就是一个谜。我把艺术当作爱的实践,不断审视自我的私心和由此带来的二元分别和固化的感觉发生系统,如果你在生活中没有做到爱,那么在艺术中也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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