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开始追星
作者: 孟依依都说青春一去难再返,塔比瑟·卡万却在36岁时与它重逢了。
当时她的儿子四岁,女儿两岁。她作为一个全职母亲,生活由做饭、洗衣服和照顾孩子构成。成为母亲前,她对此充满期待,等待奇遇,“或许还可以把它们写进博客里。”等到她完全掌握了超市的特价商品、天气晴朗程度对晒衣服的影响、高效清扫技能,她才发现奇遇迟迟没来。
“我的生命里无事发生。”她想到了这句话。
塔比瑟一直想成为一个作家,更确切地说,成为杂志的专栏作家。这样她可以尽抒己见。于是她在大学学习写作,毕业时是2000年,恰逢印刷杂志开始没落、互联网尚未成熟,青黄不接,“一段多么糟糕的时光啊。”
她辗转不同国家和城市,与此同时一直写博客——大多是关于一个异乡人如何生活的新奇观察,浏览量最高的超过10万次。因为博客很受欢迎,她受邀为一家新闻网站和一本杂志撰写专栏。
成为母亲、随丈夫定居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之后,塔比瑟不再更新博客,有将近六年时间她没有写作。因为堪培拉是个乏善可陈的城市,也因为她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表达欲。
“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解救了我。”塔比瑟笑起来。有一天晚上她把孩子们哄睡,打开电视看《神探夏洛克》“维多利亚”特别篇。她都没在看剧,只是盯着主演本尼的脸,脉搏加快,瞳孔放大——这跟她十多岁时痴迷迈克尔·哈钦斯(澳大利亚摇滚乐队INXS主唱)的感觉一模一样。
2010年,《神探夏洛克》第一季播出,剧中夏洛克的饰演者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在全球爆火。人气最盛的2012到2014年间,这个“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和一张奇怪的脸”的男演员常常在各国观众的投票中被选为“最性感男士”。
2016年,“本尼热”的末期,36岁的塔比瑟突然爱上了他。
她花大量时间看剧、看电影、看图册,她的手机屏保不是她的孩子而是本尼,她家的扫地机器人叫“本尼迪克特·康伯吸尘”,丈夫送给她一件印着本尼头像的卫衣,生日蛋糕是本尼图案,派对上所有人都要戴上本尼的面具合影……
那最疯狂的事情是什么呢?
“好像没有。”塔比瑟列举完这一大堆,又想了一会儿,“我只是在网上联络了很多陌生人一起聊他,这个算疯狂吗?哈哈哈哈。”
塔比瑟又笑了。她经常笑,让人想到她在书里写的,试图让对方听出一种戏谑语气,通过抢先一步的自我否定来进行自保。
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对劲,一个妈妈被两个孩子占据着所有时间空间,怎么会忽然多出八小时来听广播剧?一个已婚已育的女性一心想着陌生男性,那怎么行?明明有那么多事情,为什么投身毫无意义的这一种?
“我希望我对本尼的感觉只是一个玩笑,那样会容易得多。”相比告诉大家自己感觉好极了,她宁愿说自己疯了。
为了弄懂这些疑惑,她去读了《痴迷:一部历史》《成瘾有什么错》《不堪重负》等等书,学到了“子宫躁动”之类名词,回头剖析自己在青春期对迈克尔·哈钦斯的痴迷。
除此之外,塔比瑟还找到了好几位本尼粉,深入、反复地聊彼此的追星之旅,她们和她年龄相仿,甚至比她更年长,比如让自己失控、从严谨的会计师转向艺术家的金德尔,远在俄亥俄州偏僻的小镇上、把本尼照片贴满自己美甲店的70岁的莱亚,录制色情同人音频的索菲,热衷写同人文的大学教授埃玛……
埃玛告诉她:粉丝文化的核心在于重新夺回玩耍的空间,允许自己保持“有益的自私”。
她把这些经历写下来。讨论当妈妈们开始追星又内疚不安时,是母职的恶作剧吗,还是说其来有自,只是母职加剧了她们的身份危机?究竟为什么享受快乐会这么不对劲,又该怎么办?
写书的六个月,她短暂有了一间自己的书房,由两个孩子挤一个房间腾出来的,门上贴着“请勿打开”。她在孩子们醒来之前开工,把他们送去学校,写到放学收工。2022年,塔比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This is Not a Book about Benedict Cumberbatch》(《这不是一本关于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的书》)。2024年,这本书被译为中文《我要快乐!当妈妈们开始追星》出版。
塔比瑟把采访时间约定在周五下午的1点,只有在这一天,她既不用去大学做兼职工作,也不会有丈夫、孩子们待在家里,难得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现在她没有单独的书房了,采访是在她现在的“办公室”——客厅角落的一张书桌前——进行的。环绕着她的,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泰勒·斯威夫特、哈里·斯泰尔斯的照片、海报、绘画,以及两只安静睡觉的小狗。
以下是与塔比瑟·卡万的对话。它们看起来很日常,不重要,却是一位女性对自我困境的察觉与反抗。

人:人物周刊 塔:塔比瑟
我要夺回我的时间
人:这本书讨论了女性如何正视自己的需求、情感以及自我认知,可以讲讲你的这种意识是如何萌发的吗?
塔:我想答案有两种。简单的那个版本是我从小成长在一个懂得欣赏女性力量的家庭里,这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一部分。到了十几岁时还有一些榜样,科特妮·洛芙、帕蒂·史密斯,以及很多被遗忘的1990年代的乐队。
但其实在90年代,女性主义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女孩有很多局限。比如我很喜欢音乐,但是女孩要小心不能跑到演出前排,因为男性会不断碰你摸你,这很生理不适。所以年轻女孩作为粉丝,得不到任何尊重。后来我决定去当音乐记者,但音乐行业是非常阳刚、男性化的。我看得出,这个行业也没有我的位置。
我想不明白,所以认为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并理解这实际上是父权制在起作用。
本来我以为已经理解女性主义了,脱离蒙昧了,然后我成为了一名母亲,发现自己根本不懂,因为成为母亲后会经历更多的结构性和系统性的劣势。女性主义是需要一直学习的。
人:有一件事你在书里看似一笔带过,几年前在悉尼内西区写博客并匿名发表,被当地报纸报道并误以为作者是位男性时,你高兴坏了。为什么当时的你会因此而感到高兴?
塔:因为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把所有会显示我是个女孩的东西从写作中剔除掉了。那一定是我写得太好了,他们甚至无法看出我是个女孩。我当时认为自己实现了无性别写作的梦想,我们也是一直被这样鼓励的。当无法分辨一个作者是男性还是女性的时候,人们又倾向于认为是男性,这是一种默认。
所以当我试图接近这个所谓的好的标准,其实是为了成为男性。
人:后来你搬到堪培拉,成为妈妈,大概有六年时间没有写作,在那期间,一刻也没有写作的冲动吗?
塔:没有(毫不犹豫地回答,继而大笑)。我写是因为我想倾诉,或者渴望分享我的观点、感受。可是当时我没有任何想分享的东西,我退缩到了一个很小的世界里,照顾孩子们。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也很美好,有很多让人欣喜的时刻和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有句话形容为人父母:全是乐趣,但没意思(All joy, no fun)。确实有很多乐趣,可是日复一日,就没什么劲,这就是我缺少的东西。
人:结束漫长的生产、哺乳期之后,重新去找工作,你的机会多吗?比如有哪些你可以去争取,有哪些你不得不放弃?
塔:我后来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做科学报道,一直做到现在。那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大学里到处是那种充满想法的人,但我只能做兼职。因为托儿所太贵了,如果我的工作越多,托儿费就越贵。
所以我一周上四天班,下午三四点准时去接孩子。也因此我不能当领导,不能去旅行,不能参加团建。所以即使有很多的保护和支持,母亲重返工作岗位仍然很艰难。
人:有没有人帮你一块儿照看小孩,比如父母、朋友?
塔:堪培拉这个地方很有意思,人们来这儿主要是上学、务工,一般都离家很远,我们家也是。
我觉得其实我需要的是来自丈夫的帮助。因为在澳大利亚,我相信在中国也是,家庭中的父亲想要做点什么事情时,比如锻炼,他获得时间的方式就是占用妻子的时间。我是自己逐渐意识到的,我需要有属于我的时间,这是我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要告诉丈夫,你不能工作回来然后什么都不做,向他解释,我要夺回我的时间。
人:那你的丈夫能理解吗?
塔:他非常体贴,非常善良,非常慷慨,非常支持我。但,(笑)即便如此,他也有他的爱好,一旦做爱好的事情时,他完全想不到别的事。如果我不在家,他会一直沉迷其中。等我回去问,孩子们吃午饭了吗?他会说,哦,没有。他没注意到,(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我无法这么做,我做不到。即使我在专心做一件事,我心里还是在想,孩子们要吃午饭,衣服要洗。所以我必须告诉他,不应该这样。而这是一场不断的搏斗。
人:搏斗的要点在于什么?或者说你的丈夫怎么看待你说的这些事情?
塔:他其实很理解,要点在于他从小没有像女孩子一样,需要考虑别人的需求。所以他得提醒自己,我的需要和时间与他的是同等重要的。要提醒一个人需要做出牺牲,需要付出努力和心血,而这从来都不是他们所期望的。
我会支持他的爱好,喜欢他的爱好。但我的爱好从来没有介入这个家庭。我多么希望我能分心,希望我能忘掉午餐,忘掉洗衣机。
人:今天,我们就来大聊你的爱好。
塔:(笑)。

我知道这很糟糕、错误、怪异,要命的是这感觉真的很好
人:差不多这个时候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要登场了。不过在你刚开始对本尼痴迷、成为“康伯婊”(对本尼粉丝的称呼之一,略带贬义,但塔比瑟觉得它很有趣)的那段时间里,先是把这件事隐藏了起来,为什么呢?
塔:因为,我觉得,这太——诡异了。高中之后我就没有过这种体验了。那会儿因为是青少年,现在我长大了,是个“正常人”了。再次体验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荷尔蒙变化,或者精神紊乱?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其他人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网上看到那些在红毯上大喊大叫的粉丝,并没有让我觉得好受点,而是想,我绝对不想和这些人一样。我觉得她们也不对劲。
我们都出了严重的问题。(笑)可是呢,我知道这很糟糕、错误、怪异,要命的是这感觉真的很好。这让我很害怕,感觉像一种瘾。
人:所以这一点促使你想去解释、探究这种痴迷,是吗?
塔:是的。当我真正开始和她们联系并且交流之后,当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开心,那是一个积极、快乐、幸福的地方。可也是一个隐秘的地方。我们只能在彼此身边感到快乐,一到其他人面前又觉得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