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技体育给一个普通女孩的力量和疮疤

作者: 陈诗雨 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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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籍华人宋玉(Jade Song)曾经是一名游泳运动员,现在是一名作家,并在不久前成为全职作家——在不乐观的经济形势下,她失去了自己作为广告公司艺术总监的工作。但她此前一直想辞职,尝试做个全职的艺术家。“没关系,我总能找到工作,我很努力。”她说。

运动员最不惮于说自己很努力。严格紧密的训练日程,要求人克服与生俱来的惰性和怯懦,兑现天赋,在狭窄而拥挤的赛道中交换不可预期的回报。

宋玉1996年出生,7岁开始学游泳,后来凭此进入世界名校康奈尔大学。美国体育人才的培养高度依赖于主流教育系统,竞技体育的后备力量主要来源于中学,高水平运动员则主要依靠大学。而经由体育项目中的优异表现进入常春藤名校,又被称为“体育爬藤”。

从美国国家大学体育协会(NCAA)的统计数据看,2023年美国有近800万名学生参与高中体育项目,14万女生在竞技游泳和潜水赛道,而只有4.4%的学生进入了像康奈尔大学这样的“第一赛区”高校。

在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上,65%的美国选手正在或曾在大学联赛体系中参加过比赛,仅斯坦福大学的选手就获得了34枚奖牌。很多美国奥运选手都有优越的教育背景,比如在巴黎斩获三金两银的女子蝶泳选手托丽·胡斯克(Torri Huske)和三届奥运自由泳金牌得主凯蒂·莱德茨基(Katie Ledecky)都来自斯坦福。

宋玉曾靠近过这样的路径。但在她心里,她几乎每天都不想去游泳。进入藤校是游泳最初的意义,但很快就被异化为单纯且极致地追求速度,速度即正义。进入大学后,她迎来了瓶颈期,“正义”不再。第一学年末,19岁的宋玉告别了泳池里的赛道。

2024年6月,宋玉的长篇小说《氯水人鱼》中译本出版。此前,这本书先后在美国、英国出版,获评2024年美国图书馆协会亚历克斯奖,外国书评频繁称其 “恐怖、令人不安又引人入胜”。故事取材自宋玉的个人经历,讲述了名叫壬·余的女孩,日复一日训练游泳,期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名牌大学的录取、教练的倚重、父母的宠爱。故事的最后,壬不再想成为一个人了,她一针针缝合自己的双腿,变成一尾人鱼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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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28日,受新冠疫情影响,美国游泳国家队选手在私人小型游泳池进行训练。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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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游泳,宋玉说了很多个“喜欢”和“讨厌”:喜欢运动,在水里自由游动的感觉像散步一样舒适。讨厌竞技的部分,讨厌比赛游完回头看向记分板的那一刻可能迎来的失望;讨厌游泳队里的霸凌和歧视,讨厌为了提高成绩而“自伤”身体;讨厌每个月剧烈疼痛的月经和作为女性运动员的那些“只能责怪自己”的处境。当游得更快就意味着一切,就像小说里的壬一样,宋玉的生活被深刻形塑,以至于在她现在的生活中也留下许多痕迹。

是愤怒激发了《氯水人鱼》的创作,字里行间是鲜血淋漓、怒气滚烫,但最终又是在写作中,宋玉一点点疗愈了竞技游泳曾带来的伤害。该书中译本出版后,宋玉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以下是她的自述:

记分板

自习课上、食堂吃饭时、训练期间、坐车去参加比赛途中,我听见你在小声默诵你理想的100码蝶泳成绩: 56.00,56.00,56.00,56.00,56.00,56.00,56.00,56.00——仿佛一遍遍地重复就能让梦想成真。——《氯水人鱼· 第十二章》

氯水非常刺鼻,你能很轻易地识别出它的气味。对我来说,它有点像事物腐烂的味道。

我游了12年的竞技游泳,是中长距离自由泳选手,参加200码(约183米)和500码(约457米)的比赛。这不是我的选择,只是因为我最擅长这两项。

我游得很好,也非常投入。每周我要练习15-25个小时,上学前训练两小时,放学后再练两个小时,周末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游泳训练和更多陆地训练。基本每个周末都有比赛,而一场比赛中我最讨厌的时刻,就是在比赛结束后望向记分板上自己的成绩——变慢了。

在游泳馆训练时,我知道其他小孩都在外面玩得很开心。

高中时我睡眠已经严重不足,每天大概只睡五六个小时。放学后的训练在下午六七点左右结束,去吃饭,然后赶四个小时的课业,经常到半夜才能睡,第二天早上5点又要起床去训练。

在我还是竞技选手时,月经真的很困扰我。我一直很生气,为什么一半人每个月都要来月经,而另一半人不需要。为什么我必须要生活在一个每个月都要痛苦流血的身体里?

我的生理期痛得极其猛烈,吃止痛药并不能完全解决。即使疼痛减轻,我们依然要用卫生棉条,这会影响在泳池里的发挥。所以我在书中写下这段:“走进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拉开储物柜的锁,取出我的电热毯和痛经药——我每个月的救星。我干巴巴地咽下三片药,心头闪过转瞬即逝的担忧:我的血管里流着的全是布洛芬,再加一种镇痛药是不是太多了?”

科学地说,月经会影响身体机能。而比赛受影响,我就会责怪自己,教练也会责怪我,但我真的尽力了,也无能为力。

女性运动员会经历更多的身体素质波动。青春期之后,我的身体发生过一些变化,比如脂肪的分布,胸部、臀部的转变,了解流体动力学就会知道,这些变化会干扰我在水里的表现。而我不能对任何人发脾气,只能对自己的身体发脾气。

为了练竞技游泳,我必须有一身非常强劲的肌肉。那时候很多年长的亚洲父母觉得我很“怪”:一个肌肉发达的亚洲女孩。有几次当我走进一个地方,有人会说,“这个女孩有点壮。”

我总是吃得很多,一天要吃很多顿。早餐吃生燕麦片拌苹果酱,因为教练说这对我最好,尽管生燕麦真的很难吃。

教练也不是科学家或者专业营养师,但他们总是告诉你要遵循某种饮食方案。他们希望你减肥,不学习,只想着游泳。

那时候年纪太小,以至于我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教练想要的就是对我最好的。但是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不是真的。跟所有人一样,游泳教练有自己的梦想和目标,他们认为的“最好”对运动员来说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在游泳队,有太多年长队友的霸凌、教练的凌辱、白人队友或教练的种族歧视。他们会说一些非常刻薄的话。他们说我说的是“亚洲语”,甚至用手指拉住眼睛,让它们看起来像眯眯眼。种族歧视很伤人。至少我在美国的竞技游泳经历是这样:在团队运动中,霸凌是很普遍的存在,队员之间的竞争感也绷得很紧。

每一天我都不想去训练,心里也一直浮现放弃游泳的想法。我觉得这就像人们对待他们的工作一样,你每天都想去上班吗?但你还是得去,因为你必须去。

这对一个小孩来说是有点残忍。但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就是你的生活,这就是你所知道的一切。所以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继续下去,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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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12日,美国华盛顿特区,费比-霍普水上运动中心,美国霍华德大学游泳队与乔治敦大学游泳队的学生进行跳水比赛。图/视觉中国

体育爬藤

选拔赛结束后,母亲来开车接我回家,给我带了一个餐盒,里面装满一粒粒对半切开的葡萄。我爬上车时,她皱了皱鼻子。我湿漉漉的头发带着的刺鼻氯水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放肆地弥漫开来。在回家路上,我十分诚恳地感谢她答应带我来参加选拔赛。她看起来却很紧张,因为这代表我爱上了一项体育运动。对她来说,我不该感受到热爱。我仅仅应该把泳技提高到足以写在简历上的地步,让它帮我考上一所好学校。爱的力量太激烈、太失控。——《氯水人鱼· 第二章》

妈妈为我选择了游泳。我当时不想游泳,我才7岁,只想坐在家里看看书。听起来我有个很严厉的妈妈,但我们关系很亲近。

美国大学喜欢优秀的运动员,因为这有利于学校在赛事中获得好成绩,提高声誉。我身边有很多父母,都会为了孩子能进入好大学,让孩子从小参加体育运动。如果孩子表现好,他们就会让孩子继续。

相比较美国的主流运动,比如橄榄球、篮球,亚洲父母通常会为孩子选择一些更适合亚洲人体质的项目,比如游泳、网球。我打过一个月网球,最后还是选了游泳,可能我感觉到自己更擅长游泳。并且游泳比网球更便宜,竞技运动的代价是高昂的。

我游得越来越快,也能赢得比赛,有些注意力也就落在了我身上。游泳最初于我不是为了“爬藤”,但确实是为了进更好的学校。想要进更好的学校,当然就要游得更快。

比赛成绩都公布在网站上。如果你是个好苗子,或者是某个大学想要的运动员,大学教练会从高中一年级就开始关注你,在比赛后来说服你加入。到了高三,你就有机会参观大学,见游泳队的成员,选择你想去的大学。

当然,除了游泳成绩,课业成绩也要好。我不算很好,但成绩还行,有时得A,有时得B。有一次老师在递给我考卷时说:Jade,如果你认真学习,你会做得更好,因为你很聪明,但你不在乎。

我为什么要在乎?如果我不游泳,我的成绩可能会更好。当然,即使不游泳,我也不会变成最好的学生。我喜欢学习,喜欢阅读,但我讨厌被要求读什么、学什么。

我不够出色这件事没有让妈妈生气,更多是让她难过,因为她小时候朋友总叫她“学霸”。她问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用功,为什么不在乎成绩?我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在乎?

我妈妈来自北京,爸爸来自郑州,他们是在北京大学认识的,后来移民到美国。1996年我在美国出生。他们总是希望我努力学习、表现端正。我和他们为我的成绩吵架,因为我不怎么学习,还会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去玩去约会。上大学后我刺了文身,也没有特意藏起来。

以前,我会把爸妈为我的牺牲看作压力。为了让我买得起新泳衣、去外地比赛、缴得起俱乐部的会费,他们努力工作,为我付出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甚至妥协了一部分自己的梦想。

《氯水人鱼》里有很多这样的情节,比如妈妈接送壬游泳训练,还带了切片水果——我妈妈也总是这样。

因为有不少教练想招我,我的申请很顺利。我考虑过康奈尔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乔治城大学。选择康奈尔是因为它最便宜,而且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学什么,康奈尔恰好有最好的通识教育。

进入大学后,或许因为胸部发育,我没法游得更快了。我失去了继续游下去的意义,我也不想继续了。对有些人,特别是拿到奖学金的人而言,在大学继续竞技游泳是必须的。但我不是,继续和退出都是我的个人选择。

离开与留下的

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我和家人去佛罗里达州看望祖母时发生的事,正是那个我们变得疏远的暑假。当时你在做救生员,而我几乎溺毙在被你漠视的空虚感里。那段日子里,我花了很长时间泡在大西洋中,漂浮在海波上让身体随着水的自然形态而动。我沉浸在无氯的水里时,我的皮肤从来不会感觉灼痛。——《氯水人鱼·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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